6、报仇不用剑，辅国不用兵 ...
-
那是一张老照片，很久之前的了，边角泛黄发卷，看起来有些模糊。照片里，两男两女坐在沙发上，是高家兄妹和柳穿鱼，柳穿鱼坐在高启兰和高启强中间，短发随意披散，穿一件淡蓝深绿的碎花连衣裙，亲昵地趴在高启强的肩膀，高启兰的手也紧紧环住她的胳膊。
那时的柳穿鱼还没修出如今这般舒展自信，面对镜头，乖顺精致的眉眼有种怯懦的神色，未经妆饰的皮肤苍白，透出营养不良的憔悴底色，看向镜头亮晶晶的眼神羞涩而学生气十足——带着一丝雀跃。
齑盐布帛、拘谨而又稚拙。
野草一样活着的人儿。
……
柳穿鱼拿起电话。
“喂，你好，是柳穿鱼同学本人吗？”
“是的我是。”
“同学你好，我们是京海大学招生办……”
柳穿鱼愣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座机电话，嘴角颤抖着扬起：“……好，好。”
坐在一旁的高家兄妹三人紧张地看着神情恍惚的柳穿鱼挂断了电话。
“我考上了。”她回头看向三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我考上京海大学了！”
兄妹三人的眼中瞬间也盛满了和柳穿鱼别无二致的狂喜，高启兰一个飞扑抱住了柳穿鱼：“啊啊啊！太好了小鱼姐！快给我抱抱沾沾喜气！”
高启强絮絮叨叨的打开米缸：“今天我多做几个菜，蒸点米饭，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我去买菜，小鱼，想吃什么？”
“阿盛啊，顺便买点米回来吧，”高启强舀出一勺掺杂着红色的米，“咱们家太久不吃，大米发霉了。”
“我去吧。”柳穿鱼接过袋子，从善如流。
……
那是一个个阴天，柳穿鱼在高家吃完午饭便早早地出门，来到了百货商店。
“我想买一条连衣裙。”
大雾弥漫的早上总是最安静的，一切虫鸟都安静了，都在享受着早日的宁静;因为太阳很快就会穿透云雾，照在温暖的大地。盛夏的云总是一层一层地厚厚地叠着，像铺满天的棉被，看着看着，有一种憨厚的感觉。
柳穿鱼买了半斤排骨，又买了鱼档最肥的一条草鱼，她要启程去看她舅妈一家，告诉他们她考上大学的消息。
她穿的是新买的一条淡蓝深绿的碎花连衣裙，纱的，裙摆随着前进的动作摇晃，露出半截小腿。
草鱼是很鲜活的，还在黑色的塑料袋里挣扎着。柳穿鱼坐在公交车上，面无表情的感受着鱼鳞隔着塑料袋划过小腿，冰冷，急切，仿佛它知道将会面对怎样的下场，正在拼尽全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夕阳突然蹦了出来，圆圆的落日像一块滴着油的咸蛋黄，美好惹人遐想。
“叩叩叩。”柳穿鱼敲响了那扇门锁生锈的门。
令人生厌的熟悉的大嗓门传过来：“边个呀？！”是赵春苗。
柳穿鱼听到房屋内水龙头被关上，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袋子里的草鱼用力挣扎了最后一下，鱼尾巴不甘地拍打着包裹住它的黑色塑料袋。
门开了。
赵春苗看着面前的侄女，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几年来她老了不少，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头发灰白，脸上的皮耷拉下来，眉间有常年皱眉产生的深深的川字。她的衣服被洗的灰扑扑的，比柳穿鱼常穿的还要旧上几分，龟裂的手上端着一个坑坑洼洼的不锈钢盆，里面放着刚刚洗好的几颗青菜。
此时她站在门口，一双浑浊的吊梢眼斜睨着柳穿鱼这个不速之客。
“我买了草鱼，新鲜的。”
柳穿鱼解释了自己的来意，赵春苗便放她进了自己家的门。
一进门她就又开始絮絮叨叨：“把鱼拿去厨房处理下，排骨放水池边上，我先去给你弟晾衣服。”
“咁多年都仲冇啲眼力见，好端端嘅买咩活鱼，就唔畀老板都搞好……算啦，成旭都钟意食新鲜嘅……”她自以为小声的嘟囔着，殊不知自己耳背，声音即便缩小，在柳穿鱼的耳中也依旧清晰无比。
柳穿鱼淡漠的看了一眼眼前穷困却依旧刻薄的女人，转身走进了狭窄的厨房。
水池里的不锈钢盆里是舅妈刚洗好的米，半透明的米粒微微泛着黄。柳穿鱼把它们倒进电饭锅，又拿木勺子搅了搅。
几粒发红的霉变大米混杂在其中。
柳穿鱼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切肉的刀，猛然用刀背拍晕了案板上的鱼，紧接着用刀刃缓缓划开了鱼的腹腔。
鱼的血是冷的。
手上是黏腻湿滑的触感，鼻腔里充斥着令人讨厌的鱼腥味，柳穿鱼慢条斯理地掏出鱼的光滑内脏，随手丢捡垃圾桶里。
□□依旧把家当做一个歇脚的旅馆，傍晚归家的他看到在餐桌边擦桌子的柳穿鱼，也只愣了一下，对着她点了点头，便没事人一样走进了里屋。
夕阳已完全被暮色吞噬。空中绚丽的晚霞变成灰褐色，好像被什么人撕成碎片，一条条，一缕缕地占满了西边的天空。空气中传来阵阵米饭的香气，锅里正炖着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米饭不够了，你喝两口汤得了。”赵春苗一边往裂了边的碗里压着米饭，一边有意无意的往柳穿鱼脚边吐了一口痰。
王成旭在晚饭前跑了回来，一进门便径直走到饭桌旁坐下，拿起盛好的米饭就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他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这几年就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在街头鬼混，因为打架，光是少管所就进了三回。他脸上挂着些烟头烫伤的痕迹，眉毛断了一截，耳朵上戴着一副耳环，染着一头黄毛，后脑勺秃了一块，应该是什么伤口留了疤，还有一块增生的息肉趴在上面，像一条粉色的蛆。他咒骂着不耐烦地抬头，刚要质问赵春苗菜什么时候做好，便看到坐在对面的柳穿鱼，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噤了声。
“我买了草鱼，新鲜的。”
晚饭是在沉默的氛围中进行的，柳穿鱼只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喝完一小碗便不再进食，而是盯着面前沉默着咀嚼的三人。
她看着他们把米饭送进嘴里，咀嚼，再咽下去，低头放下手中的碗。
“舅舅，舅妈，你们先吃，我就先走了。”她起身，淡蓝深绿的裙子是这阴暗逼仄的空间里唯一一抹彩色。
下雨了。
阳光隐去自己的锋芒，将世界交于匾氲，朦胧，光与影的界限被抹去，水乳交融一片。柳穿鱼坐在公交车上，头靠着窗，眼睛跟随着滑动的雨滴，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大雨下了三天，三天后，三人的尸体在家中被邻居发现。
警方迅速封锁了现场，并让法医对尸体进行了鉴定。鉴定结果为，三人皆死于误食霉变大米而引起的急性肝功能衰竭。
很快，柳穿鱼被传唤到警局。
“柳穿鱼小姐，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舅舅王建国、舅妈赵春苗以及你的表弟王成旭，在三日前死于误食霉变大米而引起的急性肝功能衰竭。”
柳穿鱼愣了一下，浑身发起抖来。
她秀眉微蹙，纤长的眼尾渐渐垂了下来，眼角晕出一圈浅浅的红，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面。
她扯了个惨笑，浑身战栗的摔倒在停尸台边，伏在盖着尸体的白布上压抑地哭。纤瘦的肩胛骨将淡蓝深绿的裙子撑出弧度。如同垂死的仙鹤，痛苦地倒地悲鸣。
“我买了草鱼，新鲜的。”
“我刚考上大学，想来看看他们一家。我还喝了一碗汤，我走的时候他们还没事……”作为家属被传唤的柳穿鱼，在警察局哭得眼眶通红。两位女民警搂着她的肩安慰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但，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了……”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柳穿鱼的眼中滚出，她拉紧了身上警察局的毛毯，浑身颤抖。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记者得到了风声，围在警察局门口想要采访到一手的资料。
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周的张彪扶着柳穿鱼的肩膀，一边帮忙喊着她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回答记者的问题，一边扶着柳穿鱼坐到车的后排，亲自开车将她送回家——他跟周围的居民们了解过这一家子对柳穿鱼的态度和她的悲惨经历，他打心眼里可怜这个姑娘。
在南方，那天是个难得的，干燥温暖的艳阳天。
雨后的泥土散发着清香，打开车窗深吸一口，空气的味道很干净，闻起来舒服极了。树叶被风吹得轻晃，阳光破碎，蝉声隐匿，像远方的潮水。有朵盛开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浓密的树木枝条绿意盎然，朱红的花朵点缀在枝条上，明亮鲜美，让这个懒洋洋的夏天多了几分隐秘的欢快和雀跃。
就像柳穿鱼的心情一样。
时间回到2000年。
旧厂街的菜市场，唐小虎依然在他的王国里巡视着。他来到烧腊摊子前，捡起几块色泽新鲜的腊味、猪手，不耐烦地说：“找张纸给我垫着呀！”
摊主忙不迭地把他挑出的食物包好。唐小虎啃着鸭腿，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溜达出菜市场，一辆面包车从后面渐渐向他靠近。车里的人拿着照片仔细确认了唐小虎的长相。随后，车门缓缓拉开，车里的人亲切地喊他：“唐小虎！”
小虎吃得满嘴油，下意识地回头：“谁呀？”
一只麻袋兜头盖脸将他罩住，小虎猝不及防，被车上的几个人抬了进去。
车门一关，迅速开走，只剩下地上油汪汪的鸭腿，和目瞪口呆的路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报仇不用剑，辅国不用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