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还债指南》小风扶月

27、聚魂

　　在赵熠明反应过来前，满屋的符箓已经发挥作用，自所绘之处浮起。他甚至没有机会反悔，已经被化作金色绳索的符箓与残魂牢牢捆在了一起。

　　字面意义上捆在一起。

　　两个不全的魂魄面对面挤在一起，符箓缠满他们全身，并且有越缠越紧的趋势，残魂大概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他今天来是想打一架，而且他很确认在场的两人——如果周仲清不作弊的话——都打不过他，但这连他都没见过的阵法，是从哪来的？

　　他从阵式中嗅到玄天门的术法痕迹，荆严那老匹夫居然还对他藏私？！可两人托体同生，记忆共享，那人到底怎么做到对他藏私的？

　　残魂对着赵熠明大骂：“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怎么知道！”

　　赵熠明不比他好受多少，之前清斩钉截铁告诉周仲清这是聚魂阵的底气也没有了，怒声回道。

　　他从前凡人一个，新晋游魂不久，残魂真当他不知情，转头去看旁边无措的周仲清：“这到底是什么符阵？”

　　周仲清看看赵熠明，又看看他。

　　“我怎么知道？”

　　他慌忙拉开电灯，盯着缠在他们两个身上的符箓，直觉不对，想上前救人，但手掌刚碰上符箓，符箓立即发光变得滚烫灼手。

　　手掌似在握烙铁，痛得无以复加，但周仲清咬牙不松手，想要凭一己之力扯开符箓。

　　两个魂魄立即叫他松手。

　　他没听，可是扯了半晌没有半点作用，那符箓反而缠得越来越紧，竟隐隐有着将残魂挤进赵熠明现今这具躯壳的意思。

　　周仲清人都傻了，盯着他们两个之间已经相容的部分，怔怔道：“这就是所谓的聚魂？”

　　这也太粗糙了！

　　赵熠明仰头痛呼，残魂脸上的痛苦不遑多让，不过估计在情敌面前不想丢了面子，才没叫出声来。

　　周仲清急忙松开手，他问赵熠明：“这是正常情况吗？”

　　赵熠明好了点，但也没好多少，满头大汗地向周仲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赵熠明想了想，转头认真对周仲清说：“我知道……我现在好像要爆炸了。”

　　“……”

　　周仲清恨不得上前抽他一耳光，残魂也回过味来：“这东西是你弄来的？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用，你脑袋里面装的是屎吗！”

　　赵熠明转头，面上颇为不屑：“人生在世，有点冒险精神行不行？”

　　“我冒你大爷！”

　　“我大爷就是你大爷。”

　　“我□□祖宗！”

　　“我祖宗——”

　　“闭嘴吧，你们两个。”周仲清怒声制止他们两个跟小孩一样的斗嘴，左右看看，瞟到被遗忘在角落小铁桶，一咬牙捞起狼毫笔。

　　他用笔蘸着狗血在两个魂魄身上，依照赵熠明刚才画符的符箓和符号的顺序，反过来重新画了起来。

　　赵熠明不知他在干什么。

　　残魂却知，无奈中甚至觉得有些可爱：“这么多符，你现在才来写反符，怎么可能来得及。”

　　周仲清抬眸瞪他：“那要不我不写，搬把椅子端杯茶来坐旁边，看你们两个最后的结局，如何？”

　　残魂忍了忍，没忍住回嘴：“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乱来。”

　　周仲清闻言嘴唇一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画咒。

　　他捞笔时，半边袖子都沾上了狗血，之前又被赵熠明弄得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这会儿一边滴血一边凑在他们身边画符，看上去可怜极了。

　　除了上回在锦华饭店撞上荆严，赵熠明哪见过爱美、好洁的周家小少爷这么狼狈过？

　　每回都是为了他。

　　赵熠明连忙维护周仲清：“是我做的决定，你怪他干什么。”

　　残魂回头继续对他破口大骂：“又让你装上了是吧？我还没骂你呢，你个连鬼修都做不成的游魂，遇到符箓咒式这种东西不知道躲远点，还自己往上凑，是嫌自己死得太痛快了，想试试魂飞魄散是什么滋味是吧？你想死自己去，拉上我干什么！”

　　那句‘嫌自己死得太痛快了’让赵熠明一怔，某个被他早已遗忘的记忆重新在他脑海里翻了出来。

　　他安置宿玉的别院中。

　　那腐烂了一半脸庞的妖怪，在荷花池边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冷声笑道：‘既然你想痛快去死，那我就帮帮你。’

　　然后那妖怪就把他按进水里反复呛水，直到溺死。濒死的绝望和肺部的灼烧至今仍在赵熠明身体里回荡，他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

　　“是你。”

　　赵熠明吃惊瞪着眼前的残魂，心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赵熠明，自己会做什么？可能是一样的决定。

　　就如同今日一样，宁愿两败俱伤，也绝不愿有另一个人顶着他的脸孔和姓名在世间行走，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讨厌另一个自己。

　　赵熠明嗤笑：“是你杀了我。”

　　啪的一声，周仲清手中狼毫笔落在地板上。他猛地抬头看向残魂，眼中有不敢相信的痛苦，也有‘你怎能这样做’的质问。

　　残魂向他哭诉：“你不信我？”

　　周仲清情绪早已崩溃，连反嘴说‘我不信’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颤抖，瞪着残魂，怔怔滑出两行眼泪：“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幸而眼下情况紧急，周仲清也没更多时间可以耽搁，慌忙擦了眼泪，又捡起笔继续写。

　　残魂一味地在周仲清耳边卖着可怜，说自己无辜。赵熠明在边上瞧着，真想冲对面那张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俊脸啐上一口。

　　但看着周仲清的眼泪，赵熠明又陷入一种包含着愧疚的怜惜中。若不是他开口说出真相，周仲清又怎么会流泪？某一刻，他与残魂到达难以想象的共鸣，他们都念着同一个人，对他心怀内疚。

　　赵熠明头部毫无预警地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眼前闪过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最后停在阴雨蒙蒙的港口。

　　一身白衣的周仲清骑马而来，踉跄追上船舱，满脸憔悴却仍旧执着地看着他，对他说：‘我只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

　　赵熠明想开口问，但眼前却猛地一黑，被人强行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还在不断传来某人的惨叫。

　　包厢里，周仲清慌张地看着赵熠明痛得满地打滚，想要帮忙但又不知从何下手，符箓已经彻底缠进，将两个相互抵触的魂魄挤进了同一个躯壳。

　　装着狗血的铁桶，早已被撞翻。

　　腥臭的血迹沾了满地，周仲清扑上前按住赵熠明，同样沾满血的手拍着赵熠明的脸，在对方脸上留下大片血污。

　　“喂！赵熠明！你别吓我！”

　　他用力晃着赵熠明的身体，在真的抽对方一耳光和大喊大叫之间犹豫了片刻，决定先大喊大叫：“我就说你这主意不靠谱！你不信！等你缓过来，我非要杀你了不可！”

　　在周仲清下手抽人前，忽而听到一阵熟悉的法铃声，是张守一的法铃声，张守一在附近，那郭渊必然也在。

　　铃声越来越近，在空荡的走廊中飞速靠近。周仲清心头一凛，抱着赵熠明回头，一枚黄铜法铃凭空飞来，铃身流转着青光，飞至周仲清面前时，忽然停下。

　　周仲清同样不动。

　　一人一铃相对，周仲清举起手指比到唇边，无声的嘘了一下，示意法铃千万别出声。

　　法铃歪了歪铃身，忽然转了一圈向走廊疯狂摇动，铃铛的声音荡破刚才残魂留下的阴森鬼气。

　　周仲清阻拦不及，转头看向栏杆，琢磨起自己带着赵熠明从这里跳下去，逃命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怀里这个应该能活，他大概会死。

　　楼梯处传来咚咚咚的上楼声，周仲清立马调整对策，俯身抱住还在痛苦中挣扎的赵熠明，对着来人哭喊：“师叔求你放过他这一次，没他我不能活。”

　　正是此时。

　　一个人影骤然从楼梯口跳出，举着桃木剑比画了一套乱七八糟剑，冲他们这边的包厢大喊：“妖孽拿命来！”

　　两师徒尴尬对望，电灯十分配合地跟着闪了两下，还是周仲清凭着多年票友经验，直起身体擦掉眼泪，淡定说道：“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张守一还是一身叮铃咣当的道士打扮，只是额头覆着绷带，绷带上还有血，面色也比往常憔悴了许多。

　　周仲清看得心惊。

　　这还是张守一被谢观抓走后，周仲清头回见他，忙问道：“师父你的头——”

　　“别、别废话，一点小伤而已。”张守一跳到他和赵熠明面前，一脸看新鲜地用手中桃木剑戳了戳赵熠明，赵熠明叫得更惨。

　　“师父！”

　　周仲清急忙打开桃木剑。

　　张守一却是满脸兴奋，指着赵熠明对周仲清说：“聚魂阵，我以为这玩意儿是师父编来骗我的，没想到真的有，但……”他忽然蹲下来，摸着下巴盯着赵熠明瞧了半晌，“不对劲。”

　　周仲清听到他知道这符阵，心底当即燃起希望，一把抓住张守一的手臂：“师父，哪里不对劲，这阵法有问题？”

　　张守一摆手：“是他。”他又指向赵熠明，喃喃自语道，“不该如此痛苦啊，三魂七魄，天道使然，除非——”

　　他猛地从身下扯下一面八卦镜，在赵熠明脸上照过，露出大惊之色：“他身体里的魂魄居然在互相排斥，天爷哟，我这辈子还在聚魂阵里没见过这种场面。”

　　“……你这辈子就没见过聚魂阵。”

　　张守一伤心了：“你这小徒弟怎么说话呢，要不是我帮你把你师叔支去隔壁胡同查看情况，你这小情人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

　　郭渊果然在附近，周仲清真的要绝望了，他下意识搂紧怀里的赵熠明，想要汲取些力量。

　　“那现在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魂魄相融？”

　　“这、聚魂阵按理说就是起这个作用，但他现在这副身体根本就撑不住。”张守一也慌起来，努力想着自己师父曾经提过有关信息，“除非、除非找个阴气大盛之地。阴气大盛之地，乱葬岗？不行不行不行，冤魂太多，这阵法会冲撞他们的魂体。

　　战场？不行不行，杀气太重，反而不利魂魄相融，而且他现在必须有人看着，我们俩陪他去战场不是找死吗？还有还有还有……还有哪些我想不起来了！”

　　张守一疯狂抓头，周仲清却一下反应过来，看向张守一腰间由红线串着三枚古铜钱绑成的铜钱串。

　　“还有一个地方。”

　　张守一知道他要去那里，心头一寒：“不行不行不行，活人擅入冥府，一旦被抓到，立马就变死人了。”

　　“只要我们及时躲进枉死城，就不会被抓到。”

　　“不行，太冒险了。”

　　周仲清惨兮兮地笑了笑，低头看看失去神智的赵熠明真想往他脸上抽上一巴，猛地举起手掌……

　　“算了，人生在世还是要有点冒险精神。”他一把扯下张守一腰间铜钱串，扔向栏外，抱着赵熠明在地上一滚，撞开栏杆，跳了下去。

　　身后传来利刃破空之声。

　　周仲清没回头，义无反顾地与赵熠明同赴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