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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走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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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青山,孤帆江心一点,下飞机换绿皮火车再换到大巴走了两小时,行至水穷,实在无心欣赏寂寥情境,沙历衣服没带够,纸巾已经用了两包,鼻子被擦得通红。
郭昌泉跟他说,去接触大自然败败火。
两人的硝烟哑火,天大的冤仇在外人看来却是恩泽。
火没泻下去,额头却烧起来,作为新人,沙历听闻过徐平不喜无干人员在剧组里,这次跟进,也只远远见到导演一面,主创A组坐另一趟车先到了酒店下榻,其他人分批到达。
他尽量减少存在感,两只鼻子都塞着,用嘴巴呼吸。原本以为凄风苦雨,这车人却很懂苦中作乐,个个都是单口相声种子选手,他听了一路困意全无。
“谁上次赌咒来着?我就是从这儿跳下去,饿瘦十斤,也不再来!”一个场务说。
“没办法,是资方爸爸给的太多了。”摄影助理说。
“行嗷,你们卷你们的,我卷铺盖……走人。”勘测师说。
“你真回去啊?”场务问。
“这人有毒,一个村子十户人,另一个村子在十里外,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一年365天,天天吃蘑菇竹笋,虽然吧味道还成,但是我五脏克服不了啊。”勘测师痛苦回忆说,“那些人都铁胃,反正就是要么怪煤块潮了没炒熟,怪铁锅黏底,或者怪大蒜没够,怪油放少了,怪喝酒了吃药了,怪老麻蛇爬过,反正找不到怪的就怪运气不好,总不会怪蘑菇有毒!挣点b钱不容易,全tm炫嘴里了。”
沙历打量这群人的身形,像是八百辈子没吃饱饭,可见纪录片剧组的艰苦。
“你到了别瞎吃东西,过嘴的都多回回锅。”勘测师正好坐在沙历旁边,好心提醒,“我反正下一站就撤,你们走水路小心点,这里怪东西不少。”
刚说完雨就下大了,众人都怪勘测师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平怎么这么执着,这穷山恶水有啥拍的,动物都冬眠了。”
沙历来之前做了功课,徐平集结了最优秀的摄影团队,跨越山河万里,极地赤道,跋涉沙漠,潜入深海,去挖掘人类在最严酷的条件下怎么适应环境生存,才有了大部头《自然浩劫》,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这一季最后一集来到西南边陲,这边雨水太多,终年潮湿,农作物不容易养活,但有一群奉道的走山道人,他们被世俗遗忘,坚持守护这片土地。
关于这里的异闻也不少,一百多岁老人头发不脱不白,妇女五十后还能生子,还挖出过一人头高的巨参……走出过一个获得七项国际专利的泰斗医生。
这期节目有那么点寻宝的意思,同组人猜测,“老平是不是得了啥不治之症,搁这儿拍了一年半,找救命方子来了?”
“你别瞎说啊,人老平学哲学的,很多事都看开了。”
“搞错咩啊,他是上学又不是出家……”
沙历都听笑了。
勘测师问他学什么的,沙历不知道进来这里分配做什么,只好说本职工作——记者。
谁知道怎么就空耳了,“哟,作家!”
“不是。”沙历的解释软弱无力,根本压不住对方的嗓门。
“我就佩服你们这些作家,一支笔抵千军万马!”
沙历放弃来回解释,连说:“你也可以,你也可以。”
“我不成,我当不了作家,我作奸犯科还行,作不了家,离家太远了,我家都差点挨着广寒宫,老冷了。”贫嘴制片说。
“老胡,你别贫了。”
周围人都笑,沙历也笑。
“小伙子你们记者月收入多少啊?”场务问。
“朗城平均水平。”沙历说。
“诶,自食其力就是好。不像我,三十多了还从父母那拿钱。”贫嘴制片说。
众人看了看他满身logo,都在为自己不是富二代而扼腕的时候,贫嘴制片又补充,“但还好,他们没有发现。”
大家又是一顿爆笑,气氛都暖了起来。
“肖昱?你不是姓沙吗?有没人说过你男生女相?”贫嘴制片问,“其实你应该挺吃镜头的,十八线演员都比记者赚得多多了。不考虑改行?当斜杠青年也行啊,我最近认识一个人体彩绘大师,铁定稀罕你这样的。”
一般人都会感到被冒犯,但沙历小时候经常就被说睫毛长眼睛大,长的太精致高冷,早习惯了。不看五官,单看肤色和身形,沙历充斥桀骜蓬勃的生命力,像野花野草,不容易被驯服,除了宋隐雪没人在他面前评价他的长相。
“怎么?”沙历反问。
“没别的意思,我家里其实挺有钱的。”贫嘴制片还在逗沙历,“但我爸说儿子不能精养,女儿才要富养,好吃好用的都给我妹花了。”
沙历还是不明白他想表达啥。
车到了,他们下车拿行李下榻镇上唯一的宾馆,睡一晚明天就徒步去山上。
“你在成为记者前有啥梦想没有?”贫嘴制片问沙历。
沙历想了想,“赚钱吧。你呢?”
“英雄所见略同。”贫嘴制片薅了薅头发,把齿梳夹往后卡死,呼吸了口新鲜空气说,“我啊,我就想成为我爸妈的女儿。”
旁边的场务听到,尼玛,没完了是不,作势要去踹贫嘴制片的屁股,沙历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勘测师描述的“怪”,沙历才算体验到,宾馆的老板小两口不知道有什么癖好,□□震得墙皮都在抖。
贫嘴制片已经淡定了,捏着门口一大把美女小卡片说,“看到没,现在山里也与时俱进了,跟你冲会员一样,先给你试听一段,再诱惑你办业务。”
“那我想试试看。”场务抢白他。
标间是四人间,他们一宿没睡好,看来不是会员策略,是商场按摩椅策略,你不花钱就一直有提示音。
沙历吃了蘑菇早饭,闹了两次肚子,感冒又还没好,软着双腿穿上防水冲锋衣跟一行人上山,快到中午才见到大部队。他们去村里放好行李,加满了热水壶,去跟A组会师。
沙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徐平被一堆人围着,带着鸭舌帽,个头不高,卷着手稿骂人:“关键时候掉链子,天色能等人吗!”
“导演,他真不是故意的,我看他脚都起好大泡……”
从贫嘴制片的介绍中,沙历把现场的人挨着默记,求情这个是执行导演,徐平左手边抽烟的是业内拿国内电影节各大奖项大满贯最佳摄影的飞宏,右手边是金牌监制谈易寒,还有一群扛机器的摄影助理和场务。
几人还在商议怎么解决,飞宏用惯的跟焦师病了,那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其他助理跟不上飞宏,也不敢去触霉头。
执行导演问有谁能跟焦,没一人敢作答。
徐平剧组没有容错率,技术不合格的人会立马被淘汰。
沙历见导演扫了一圈眼刀,落到他这个陌生面孔跟前,他只好接住说:“我可以吗?”
“这谁?”执行导演问。
贫嘴制片立刻小跑上前解释,“这是报社来进修的作家,肖昱。”
“当这是公交啊,想上就上?进修去学校,不接受托儿。”执行导演骂。
徐平的视线没有在沙历身上停留多久,就跟飞宏往竹林那片走去。
贫嘴制片好不容易说服了执行导演,回头和稀泥给他使眼色:“不要瞎添乱昂,搁一边待着看就行。”
沙历一上午被嫌弃得不行,走哪儿都怕挡着人,他索性离剧组远一点放空思绪。
他看到泥土有很多规则的运动轨迹,这种红泥黏鞋,很容易陷进去拔不出来,他没待多久又悄悄回到拍摄地,一天他们吃的东西都是生冷的,肠胃不好的人还真扛不住。
沙历默默当了三天透明人,跟焦师还是卧病在床,徐平准备自己上,又因下雨打滑摄影助理没稳住轨道,差点把机器给摔了,被执行导演骂了一通,还是沙历眼疾手快冲出来保护了镜头。
徐平总算多看了沙历一眼。
这天的拍摄需要一个人配合飞宏溜索拍摄,其他助理都体重超过,只有沙历合适,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执行导演问给他买保险没有,制片支支吾吾,徐平说他们胡闹。
沙历却从容道:“可以让我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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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周拍摄还比较顺利,沙历因为太投入鞋里灌了泥水都没发觉,等泡了一天四肢都麻痹了,回到土屋里烤火才发现脚趾红硬肿大,跟刚拔出来的胡萝卜一样。
“哟,兄弟,恭喜你喜提冻疮三件套,明年以后,每个冬天你脚趾耳朵手指都会成胖娃娃。”贫嘴制片说。
“南方的湿冷还真厉害,我在西北十多二十年都没长过冻疮。”沙历笑。
“再过几天拍完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执行导演说。
“徐导,您看我能留下来吗?”沙历转而问徐平。
徐平喝了一碗姜汤,跟另外几人打了几轮眼色,再看回沙历,“就跟我这论功行赏了。郭总不待见你?”
徐平眼睛毒辣,看出了事情症结。
“跟社里的安排没关系。我在报社学了一年采编,新闻的纪实和纪录片的内核理念有接近之处,纪录片更加深入,能够花时间精力沉淀观察,是我所欠缺的。”沙历解释,“但我强项是能适应剧组任何的工种,不管缺谁,我都可以顶上。”
“万金油啊?我不收兼职。”徐平几乎明示,要留下来,沙历就要放弃报社编制,没有二选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选项。
“我打个比方吧,挤时间做兴趣,就像偷人,心理悬着,抽空熬着,要是想自由,自律全靠自觉,那不太可能了。但偷来的才香,如果辞职做兴趣,八成就是做一行恨一行。”沙历严肃道。
“哦,我明白了。”徐平也正经道,“报社是原配,我这是小情人儿。”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徐平在逗他,也都配合笑了。
“我对报社的感情比较复杂。”沙历实话实说,“保持愤怒,是前进的动力。”
“不愧是年轻人啊,我那会儿也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能跟人对喷一宿。”贫嘴制片开始追忆过去。
“你七十还是八十?几点入土?”执行导演呛他。
“入土就不看,我还是上炕吧。”贫嘴制片给沙历使眼色。
沙历知道贫嘴制片是在帮他,回致感谢的眼光。
“你看看这个,说下想法。”徐平拿一沓大纲给沙历看。
文件封面写着“不可外传”,看了几页沙历明白这是导演新的片子的构思。
“只有片名吸引我。”沙历探讨起专业来完全不用情商,也不管导演面子挂不挂得住。
徐平泡好了茶,坐在对面,让他展开说。
“我不是否定您的创意,每一期的选题都很好,但不适合在主流媒体播放。为了过审,必然有所阉割。另外资方想的是投入多少钱能给他们涨多少粉,站在市场的角度去思考,有没有流量和资源介入,这就会让作品走样。最终观众还是会因为依赖你的名望看这片,但如果作品本身的打磨太少,可能会消耗您的口碑。这片非拍不可吗?”
徐平想不到沙历敢直谏,饶有兴致问他解决办法。
“抹开面子,用噱头去吸引资方竞标,如果入伙的那方不是东风,就换人。”沙历毫不留情,说了一堆正确的废话。
见众人都觉得他理想主义,沙历又给出了几套方案,在纸上分析出徐平目前可以选择的资方,还有怎么避免对赌的策略。
沙历分析地逐渐深入,徐平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后用纸筒敲了几下沙历的脑袋,“你来做商务。”
“这个工种,我可能不行,容易得罪人。”沙历又严肃说,“如果这些法子都不成,我还有一个办法。”
大家又都看着他,沙历犹豫说,“我学计算机的,可以试试挖一些来路不明的钱进海外户头,但我现在还没试过,不好说成功几率。”
沙历认真思考把组织的钱弄过来的可能性,众人全都愣住一瞬又笑得四仰八叉。这小子比老胡的嘴更不着调。
徐平没笑,他吹开茶沫说,“歪脑筋不少,怪不得郭昌泉不留你。”
沙历跟徐平距离拉进了一些,也小声怼回他,“徐导允许我进组,也没少被人捏着痛处吧?”
徐平没想到这人不装也不怕他,没有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的媚俗,也有脑子,还能吃苦,对他胃口。
沙历又认真说,“我只有一个小要求,不用担心经费后,能不能拍拍我的家乡,那里很穷,但是很美。”
徐平没答应也没反对,大家聊够了也都各回各房。
夜深了,睡上土炕,外面的小雨一直没停,沙历捂住胸口小声咳嗽。
上次在医院,他做完体检后避开华昇,拉住医生,求医生跟他一起骗过华昇。其实不是食道细小血管破裂咳血,而是他根本病入膏肓。
戚风的药很猛,几乎是透支他的免疫细胞来对抗病毒,他不争气,肺脏已经开始感染病变,等药效剂量用到最大的时候,也就医无可医。
最多还有几个月,他其实很想回去陪华昇,但又不想太靠近,他会舍不得。
他不想华昇以后守着遗憾度过余生,没有那么甜,才不会那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