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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纵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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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日子好过一点,屁股后面没有追债的,但他也怕华昇只是心血来潮收留他,不想把自己过去那点心事翻来覆去想。
沙历在住过去第一周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慢慢不再有寄居感,反正被赶走了再租呗,怕啥呢,大不了睡网咖。
昨天追债的让他接电话,那头没好语气,用家乡话说了几句,普普通通的陈述,沙历脸色变了又变,大概意思是,这笔钱虽然还了一半,另一半被华昇三下五除二给抹了,放贷的人也怕被抓,只好认栽。但他们跟他没完,用警察来压他们,没法跟警察斗,斗沙历还是绰绰有余的。
沙历妈妈和奶奶还在老家,被他们监视着动向,他们说“只要你回来,见一次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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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城主城区治安很好,五环外就不一定了,鱼龙混杂,环境堪忧,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沙历要去跑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走访,报道西城那边人均收入和营收来源,原本只需要打个电话去人社局问就好,王保保却让他去采一点现场图。
沙历没有二话,扛着摄像机就去了。
这趟公交今天坐了两小时,因为车上突遇一个扒手,这年头还能见到扒手也不是很容易,毕竟也是快要失传的工种,几个老大爷们追了一里路才追到,男人跪地求饶,说家里上有80岁老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是没法了才偷。
群情激奋下,爷们几个将小偷打得头破血流准备押送派出所。
沙历中途见小偷被打的太狠拦了一下,自己背后也挨了一下。
西城是真的乱,多少年都没有改善,城乡结合部既视感,三轮车、小轿车、电瓶车、自行车横行无忌,如同一组不知道被多少人改过的代码,只要还能运行就行。
他拍了一些街容,采了水果摊贩、五金运输工、轮胎汽修厂员工……天快黑尽才收工。
沙历路过一家煎饼店,见到公交车上那个小偷一瘸一瘸往巷子里拐。路灯亮起,整个街道焕然,驱赶了一点寒意。
沙历想说不定也能采一采他,跟着他往里走,一条烂水泥路被雨水泡发了,绵延无尽,行差踏错就要被这黑巷吸入腹中的错觉。走到尽头,窃贼下了楼梯,负一层亮起一盏灯,在路面上依稀可通过侧面天窗见到屋内的场景。
沙历悄无声息走近,蹲在地上,铁窗里面一个单间三张床,紧紧贴着墙,中间一张长桌,角落堆满的杂物诉说着屋主的拮据。
有个小女孩趴在床上写作业,见到男人回来,赶紧不写了,小心翼翼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些钱。
“办公室换锁了,我进不去,只有这么多。”
“找借口,明天的饭钱自己挣。”男人拍了女孩的背。
小女孩出去打了一盆水进来,给脱掉外套的父亲擦背,擦的也很敷衍,污水随意往门外泼去,又倒了干净的水出来,用同一张毛巾给床上的人擦身体,检查排泄物。
沙历这才注意到床上那坨灰扑扑的被子里面藏着一个干瘪的女人。
男人一直没察觉,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才脱掉外套,把背心撩起来往背后看,不住“嘶嘶”吸气。他的腰侧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增生疤,看缝合样子,是被整齐切割过的手术疤。
腿蹲麻了,沙历迟迟没有动。
小女孩洗了手,抬头见到了天窗铁栅外的沙历。她眼睛很大,里面却空得像黑洞,她当沙历是空气,很快就又忙别的去了。
沙历在路边吃了一碗面,没有着急回去。他今天小腿和脚掌快没知觉了,站得肿胀发疼。
小女孩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了,抱着电线杆看沙历吃面。
热气腾腾的白雾是秋冬最诱人的烟火气,沙历吃完,小女孩还在看他。沙历以为她饿,朝她招手,又叫了一碗面。小女孩风卷残云饕餮式的吃法,不知道饿了多久,看着头大身小,严重缺乏营养。
沙历今天挺有倾诉欲,小女孩吃得认真,不跟他搭腔,他反而想逗逗她。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有过一个小恩人。那阵子我家里人不在,也像你这么饿,两天没吃饭,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但还是被一个不怎么要好的同学看出来。她跟我一起放学,让我坐在最外面的桌子,给我端来一碗面。后来我知道,她爸爸开面馆的,很凶,经常揍她,那碗面得表现乖巧好几天才能送到我面前来。但是我上午才捡到了她两块钱,踩在脚下半节课,最终没有还给她。”沙历说。
沙历估计小女孩也听不懂,他买完单,准备离开,小女孩抬头看他,喝光了碗里所有的汤。
沙历问她有没有手机,小女孩还是空洞地看着他。沙历跟面店老板娘扫码换了一百块钱,塞给小女孩。
沙历对她说:“别拿老师同学的东西,不然你得像我一样记到今天。给你当零花钱。”
小女孩没有接,用袖子擦了油嘴,又跑回了地下室的屋子,踩上床,抓着铁栅栏天窗看沙历。
沙历恶作剧似的做了个鬼脸,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屋内男人一巴掌拍到小女孩身上,脆生生的响,“好哇,敢藏钱!”
叫骂伴随着路灯初上,楼上窗口飘出各种菜香。沙历纵是清官也管不了那么多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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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晚上,沙历被撞的地方还疼,第二天回到报社,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医院开了药。
医院里,有在收费窗口痛哭的农民,交了一次费就用光了所有积蓄,也有麻木排队的家属,住特需房的权贵,头发掉光在走廊散步的病人。
沙历挂了中医推拿针灸,在上楼的时候,见到跟医生在门口激动交涉的彭女士。
彭女士擦了一把眼泪,裹好单据,一只手臂从外套里笨拙地伸出,缠着绷带。一天不见,彭女士也挂彩了?
沙历见到门口写着皮肤科-清创室。他没有多想,上前去跟彭女士打招呼,彭女士见到他脸色更差了。
“怎么了这是?”沙历担心她是不是事情泄露被家暴。
彭女士倒是很快调整了状态说:“过敏,这不是急得抵抗力下降了嘛?你们记者能多督促督促吗?派出所办事太慢了。”
“会的。”沙历说。
沙历注意她的肢体语言,一只手不方便,另一只手也做好了架起来的阵势,防御的姿态。
“嗯嗯,我还要接孩子……”她赶紧结束对话遁走。
沙历见她下了楼梯,进去问护士:“前面那个女士手臂疹子很严重吗?”
“什么疹子?”护士边收拾边回,“一整圈皮都不见了,用罗非鱼皮覆盖,又溃烂了,怪吓人。”
她皱着眉,快速把创面清理下来的浓液和着一次性床罩一起扔掉。
“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那么严重?”
“谁晓得啦,问她也不说,不是在我们这做的手术。”护士说完端着盘子就走了,“你谁哇,没叫号不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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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历回到家饭菜已经摆凉,华昇又在书房。
完蛋,他忘了发信息告诉华昇今晚要加班!
沙历在书房外扭捏,握着把手半天没勇气推开,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他毫无准备就撞入了对方怀里。
“干嘛你?”华昇被撞的微微趔趄。
“我我我、来看看你。”沙历哭笑不得。
“让开。”华昇居高临下,避开了跟他碰到。
“李卓彦的开庭是在月底吗?”沙历没话找话说,跟在华昇屁股后面。
华昇去一楼拿充电器,见他坐下就着凉的饭吃,目不斜视又上了楼。
华昇就是珠峰雪川,要是不想理人,周身的气场可以让十米开外人畜都被冰封。沙历听别人说自己冷,可跟华昇比,就很难评,祝好运吧。
沙历把饭菜吃的超干净又上去等在华昇门口。
华昇洗完澡出来,带着一身水汽,纯棉的藏蓝色睡衣衬得他慵懒不少。
披着北极熊皮的灰太狼,沙历想到这个形容,胆子大起来,鞍前马后伺候——见华昇要吹头发,主动去拿风筒,又把浴室清理干净,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狗腿得让人挑不出错。
不怪唐明皇纵容高力士,有人天天这么对你拍马屁,你也很难对他发火。
马屁精沙历还不忘溢美之词:“像你这样健身、作息规律、健康饮食,自律到不懂节制的男人,几年后只有一个下场——帅气!”
“继续。”华昇终于开了金口。
“什么?”沙历愣了一下立刻领会,“你看你,又美丽,又慷慨,又这么伟大……”
“我被厚待,也相当意外……”沙历毫无负担地哼着歌词,给对方整理床铺,拉上窗帘。
华昇不听流行歌,压根没发现。
“可以了,出去吧。”华昇终于抬眼看了下他。
太难哄了吧,我的妈呀,沙历心想,华昇的“约法三章”是真的半个标点符号都不能打折扣。
华昇就是这样,听人说完整话就是给脸了。
“我有点腰痛。”沙历看到软噗噗的床,顺势躺上去,“你上次用的药油还有吗?”
“你怎么了?”
“昨天被撞了一下。”
沙历那双浸满混沌的乌瞳露出点脆弱,华昇高抬贵手拿来了油。
华昇撩起他的白T恤,后背青了一大块,这个扩散程度,起了痧,已经被揉过。
冰凉的药油涂抹在身体上,他打了个激灵,在温暖的大掌下被推动,又很快发热。
两人虽然同一屋檐下,却只有晚上能碰面,也说不了几句话,通常也只是沙历找话。
“要是生活在未来就好了,说不定肢体、器官、大脑都可以被人造的替换。这样就不会伤痕累累,生病的人也不用那么辛苦。”沙历感慨。
华昇手法很准确,三两下就按完了,拍拍他的胳膊表示揉完了。
沙历坐了起来,盘着腿坐在床上理衣服,没成想华昇蹲坐在对面没有动,两人目光咫尺相遇。
沙历眼睛在橙黄台灯下很亮,闪烁不定,牢牢盯着华昇的右眼,想从其中看到过去的岁月和逝去的故人。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沙历提出。
华昇等他问,一边收拾药瓶。
“你为什么帮我?”沙历知道多半是因为马骜,马骜捐给华昇一只眼角膜。活体角膜捐赠是违法的,但华昇当时快瞎了,马骜二话不说就拜托医生不要等了,赶紧做吧,大不了有匹配的在给自己安上就行。
马骜对谁都是巴心巴肝的好。
华昇不喜欢怀旧,伤春悲秋毫无用处,只能让人沉湎于对消失事物的虚空中,要么作为细数当年勇的谈资,要么是上坡路的休止符。
华昇没有回答,沙历嘴角带着一抹浅笑,盯着他的眼睛,“晚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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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部隔天出了个大新闻,一所豪宅失火,屋主一家三口被大火吞灭,有个住校上中学的大女儿逃过一劫。
沙历听说后也来到现场,浓烟还在持续不断上身,消防员一身彤红出来,抱着一个黢黑的男童,已经没有动静。
大火扑灭后,火调员从现场灰烬里分析失火原因:“大概是电线短路导致,地板上有电线熔珠。”
“这样的高档住宅应当是极看重消防的,短路也会有自动断电保护。”消防员奇怪道。
救护车已经收起设备,医生对着三具遗体连连摇头。
“这家人也是倒血霉,人在家中坐,灾从天上来。”民生部记者谢嘉嘉说。
从学校赶来的女孩,扑倒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邻居抱着不让她看。
这事过去好几天,经过详细调查,从录像中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员,是个熟人——住家阿姨毛女士。
女孩当场就崩溃了,她不愿相信把她带大的阿姨会纵火。
警察很快锁定了嫌疑人,去毛女士老家却扑了空,距离她最后一次出现的监控判断她可能逃往坤市。
毛女士有作案动机,据调查她负债累累,不知道干什么欠了百来万,无论是出于对雇主的嫉妒或是借钱不得激情纵火都有可能。
这则新闻一经爆出立刻引发热议,观众已经在键盘上给她判了死刑,还是立刻执行,不允许有反转。
她成了过街老鼠,哪怕没有证据,也被人扣上了杀人犯的帽子。
沙历自告奋勇,帮谢嘉嘉收集了很多火灾灾情的事件,给大众警醒。
谢嘉嘉在跟进这个事件的后续,听说沙历认识公安局的人,请他帮忙问问。
沙历晚上回去又求华昇,华昇很不容易才同意带他跟进。
毛女士或许逃得匆忙,落下了手机,技侦警察破解密码很容易,但是大火烧了一部分机身,要恢复备份有些难度。
警察挨着打完所有的号码,均表示没有见过她,现在谁还敢招她。
其中一个电话打通后把警察一顿臭骂,嚷着赶紧抓到她,还钱!
“她向你借了多少?”警察问。
“三万。”电话那头男人说,“不止我,还有镇上好几家,臭婊子,穿金戴银回来,说带我们致富,骗到钱就跑了!什么?她会不会回来?她敢?”
“怎么致富?”警察问。
“说是什么破投资,说她认识大老板,但是要凑够100万才能凑整合伙。我们信了她的邪!”
“她炒股?”
“不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就是用人民币换算兑一种钞票,市面上没有的,叫啥‘沙通币’……”
挂完电话,警察不解:“她还玩虚拟货币?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
“诶对了,物证记得给老王。”另一个警察说着,把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放进了抽屉。
沙历闭眼思索,似乎有一个被遗落的细节就要被想起。
“可以借我看看她的手机吗?”沙历请求。
华昇给闫岑玉打过招呼,同意让他当面看,沙历划拉几下,很多app都删掉了,无从知道她是怎么炒币。她家里没有电脑,她也不会使用,只可能是某种操作很简易的手机软件。
沙历又请求让他动手试试恢复一些别的数据。
“没用的,已经试过了。”技术警何明光摇头。
沙历将手机连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电脑,前台的警察就看着他噼里啪啦一通敲击。
何明光泡了一杯茶过来准备收回手机的时候被烫了嘴,“哟呵!”
沙历用他的方法恢复了手机在刷机前留下记录的所有软件的名称。
“你学什么的?”一个技术警一只手抓着他,一只手指着他,呼叫不远处的同事。
“计算机。”沙历专注操作着解释,“我通过筛查,她使用最多的是这几个,其他的都可以识别,只有这个查不出来,市面上没有这个软件。”
“你太可以了吧小沙。”技侦警啧啧称奇,自己多年IT老炮,不如雏凤新声啊。
“那这个软件有没有可能是她操作虚拟货币的?你再试试。”技侦警已经把沙历当自己人用了。
“这种账号,可能有成千上万个表皮,即便能恢复它的图标,也无济于事。”沙历说。
“啧,那能联系经侦科一起协办吗?”技侦警问其他同事。
“人家查的都是什么案子,你这个也拿去烦他们?”
沙历将手机还给了警察,明知没有追查的意义,大概率是查不到什么,但关电脑前还是顺手点了析出。
一闪而过熟悉的图标logo映入眼帘,粉色少女感的爱心中间被贯穿了条红色的箭头。
失踪阿姨跟银行诈骗事件的彭女士用的同一款聊天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