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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仲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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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们被吓得不轻,邱添还想从中斡旋,插科打诨道:“害,是不是弄错人啦。肖肖你凑什么热闹。你们别听他的。”
“麻烦让谢嘉嘉来听证。”沙历跟邱添说完就被人带走了。
做媒体工作的,大忌便是口风不牢,跟上头的思路相左。
沙历在社长办公室外等了一个小时,郭昌泉经过他时完全忽视。不多久,他就跟着人走进多媒体会议室。会议室早就坐满了十多个人,各部门的领导在皮椅子上坐稳,中间加出了一张凳子,是给他的。
“沙历,财经组科员,去年入职……”
会议主持做完介绍,直接切入正题。
“我们也不搞小法庭,你应当知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基于程序,我们再复述一次,如实回答。明白与否?”
“嗯。”
“今日中午12:40分,你是否在副楼7楼窗口抛洒传单,并折叠成纸飞机的形态,传播不实消息?”
“是。但不是不实消息。”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检举无效,追问真相。”
允许旁听的谢嘉嘉听他这么说,心都凉了半截。
“请你叙述事情经过,并阐明缘由。”
“我给社长寄出过投诉信,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我认为这件事不能继续被封尘,所以做出了这样的行为。”
“你要投诉谁?”
终于问道点子上。
“民生部路非主编。”
众人哗然,即便大家知道这事是针对路非,但这小子之前还跟别人说要拜路非门下,想必是拜师不成,心怀怨气,伺机报复。
“这封信件是我在谢嘉嘉送来给我修的电脑里找到的,可以请他佐证,这台电脑是路非主编所有。写信的女孩叫梅枚,实名检具我社有人作风不良,收受贿赂。”沙历从容不迫道来,“女孩在信中申诉的冤屈,真假暂且按下。我只想知道有人是不是拿了她的钱,却不予报道。将平台当做捞金的工具,有违职业道德,也触犯法纪。”
沙历没有继续说下去,给仲裁小组消化的时间。
“谢嘉嘉,这台电脑是路非的吗?”某主编问。
“是路主任交给我的。”谢嘉嘉只好说实话。
“路主任,这台电脑是你的吗?”
路非抬了抬眼镜,目不斜视点头:“是我的。”
“你承认沙历对你的指控吗?”
路非站起来一五一十讲起事件经过:“这封信我是去年十月收到,事件中涉及的人物较为复杂,不便于公开,想必沙历也看了,同样选择不公开完整的内容,而是截取片段,指明我社有收受贿赂的现象。但不是我,我无法在此自证清白,愿意接受调查。”
“这事我知道,路主编有处事智慧,不是所有的新闻都值得报道。”宁也见路非根本不想辨,想总结这场闹剧说,“今天的会议,我看就到这儿吧,既然路非愿意配合调查,咱们也就给小沙同志一个交代。他的出发点也是好的。”
然而沙历却打断了副社长,笑道:“谁说没法自证,路非删了这些信件,但我找到一封给梅枚的回信,虽然没有署名,但比对一下字迹不就水落石出了?”
路非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掉泪。
沙历抬手请他现场写,并从兜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打印出来的手写回信。
这封信被放在了郭昌泉手中,路非也在众目睽睽下写了一段《汉书》中的名录——“专胜者未必克,挟疑者未必败”
调查组去路非的办公室抽取了一些他平时的字迹样本回来。
经过对照,确实不是路非的字迹。
有人搓火:“既然证明不是路主编,那这封信是谁写的?沙历你从何处找到这封信的?”
有人小声感叹沙历真是皮都没展开,就想一举成名,殊不知过慧易夭。这件事燃起了大家的兴趣,连社长都讳莫如深,怕是什么大新闻。
“这封回信,是我从梅枚学校的档案馆找到的。具体来说,是非正常途径得来的。”
沙历这一自爆又给扑朔迷离的现状添了一把油——非正常途径,莫非是偷的?
“请你说明清楚。”
“每个记者都有自己的渠道,我没必要把我的线人都爆料出来吧?总之这封信如假包换,梅枚毕业于省实验中学,一年前读初二,血型AB型,家庭情况……如果社长允许我说的话。”
“可以了,我相信你是做过调研,有备而来。”宁也让他闭嘴。
“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如果不是路主编,有哪位记者值得这个小女孩用巨款贿赂,就是为了报道?”沙历耸肩,几乎戳了在场所有人的脊骨。
“查。”何况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弄清楚难以服众,郭昌泉下令。
教育健康板块的郑副处长身先士卒说:“先从我这里来查。”他不愿看到正直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可几乎就在台长说这句话的之后,陈韬悄悄来到他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郭昌泉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最右边的陈攀主任,虽然只有一秒,被沙历捕捉到了。
“这件事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今天到这里,散会。”郭昌泉宣布。
众人坐在椅子上半晌没动,等人走完,沙历才大梦初醒一般,对路非说:“对不住,路主编。”
“为什么道歉。”路非丝毫不介意,但也不想多跟他说什么,转身也想跟着人群出去,却被沙历先一步关上了门。
会议室此刻只有他们二人,沙历才卸下笑容,严肃道:“我知道不是你。”
路非惊疑停住脚步,等他说下去。
“谢嘉嘉给我修的电脑确实是你的,但是这封求助信其实也不是写给你的,你跟我一样,也是通过非正常途径取得,又经过了深思熟虑,准备深查此事,却遭遇了阻拦,对么?”
“你很聪明。”路非不吝赞美,但也并不喜欢沙历的精明。
“如果没猜错,从一开始你就隐瞒了这封求助信的出处,只说是举报人写给你的,社长也就不疑有他。”沙历退了半步,才沉声道,“从今天起,社长会真正开始敬佩您的为人,不卖同事,哪怕是名誉危机关头;识大局,按下这件骇人听闻的大新闻,没有凭一腔热血继续追。”
“你想要我感谢你?”路非不领情反讽道。
“不,这只是我想投奔您门下的一份见面礼,替你解决一件悬而未决的麻烦。”沙历诚恳道,“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清楚这些,做出判断,你并不是看起来那么顽固不化。”
“你为什么那么想跟着我?我们组绩效很低。”路非笑说。
“因为公理的天平需要人手动来拨,也因为‘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同样引用了班固的千古名句来应和路非。
“你早知道这个人是他了?”路非在出门前反应过来。
陈攀虽然跟他一直不对付,但也没有到针尖对麦芒的地步,收钱这事他着实没想到。
“是。”
想不到沙历竟然承认了,路非这才寒从脚底起,觉得太低估这个年轻人了。
沙历的心思重到把一帮老狐狸耍得团团转。可他确实只想通过这个方式倒逼真相,只是靶子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指控自己。只是从现在开始,连郭昌泉也按不住这事了。即便是新闻工作者,也经受不起身边八卦的引诱,这也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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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历还在路上,王保保就劈头盖脸打电话来骂他,沙历在公交车上把手机拿得老远,等对方声音一小,又不讲话,让人拳头打在棉花上。
“你不是横着走吗,今天装什么忍者龟!”王保保气炸了,“明天写检讨,三千字,手写!”
又来了一个来电,截断了王保保的电话,沙历接了。他今天心情好,对电话那头的人也比较客气:“有什么事?”
“今天有空么?方便见一面吗?”章书亦问。
“可能不行,我……”沙历还在想用什么理由搪塞。
“我现在很需要你。”
章书亦的声音听起来确实非常落寞,甚至还有些平时轻易不肯示人的忐忑。
“你在哪儿?”
沙历赶到章书亦家里的时候,春景一品的安保没有阻拦,在指引下顺利通向顶楼,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
沙历按了门铃,没人应,他试探性地贴上自己的指纹,“滴答”厚重的门沉重地开启。
“章书亦。”
沙历环视偌大的客厅,一览无余,没有一点人气,连东西都像是样板间的陈列,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空气中有很重的酒味。
沙历掏出手机给章书亦打电话,铃声在卧室响起来。
沙历径直走进去,主卧大得没边,抱枕睡毯零散掉落在地,一座同他一般高的半裸雕塑,被蒙住了眼。沙历的艺术造诣只认得大卫和沉思者,虽然觉得眼熟也没有多盯两秒。
沙历穿过衣帽间,轻敲浴室门,“章书亦,是我,沙历。”
里面半天都没动静,沙历犹豫要不要离开时,缓缓传来章书亦的声音:“进来。”
沙历犹豫再三,拧动门锁。
章书亦泡在浴缸中,水看起来早已凉掉,他的额角垂了几缕碎发,没戴眼镜。
“我以为你不肯来。”
章书亦很少用这种明显带感情色彩的语气,哪怕是当年两人关系和睦的时候,章书亦也顶多许诺“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哪怕对沙历放狠话说“我会让你毕不了业”,都是俯视的态度,而今天竟然会以这副面貌示人。
“你喝多了,不要着凉,先出来再说吧。”
沙历转身准备出去,章书亦却又被激怒,三步两下迈上前,一把将门按住关上,将沙历框在门前。
沙历不意外,对方耍酒疯不是一天两天,过去还更过分,他寄人篱下的时候,章书亦用震楼器让他不得安宁,直到他给反应才消停。本以为两人生疏这么多年,他也都该成熟了,事实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要揍我吗?”沙历缓缓转身,如果章书亦敢动手,那他也会给他颜色看看。
两人靠的近了,沙历发现章书亦的五官棱角更锐利了,也不像要发脾气的样子,章书亦浑身散发着凉气让他不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随后沙历视线落到了薄浴巾下章书亦的机械腿,他整个人笼罩在未来和过去之间,有一种不真实的穿梭感。
“抱歉,我不想失礼。”
章书亦嘴上道歉,身体却背叛意志,用力地抱住沙历,将滴水的湿发垂在他的脖颈。
这个动作没有丝毫暧昧,章书亦像只落汤鸡,只想寻求一点安慰,沙历也理解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穿上衣服好吗?”
章书亦好半天才推开沙历,往后顺了顺头发的水,随手套上浴衣。
“发生了什么事么?”沙历问。
章书亦一头栽倒在床上,用很疲惫的声线说:“你为什么要来,你走吧。”
沙历于是坐在他的床沿,用手测了测他的额头,很高的烧,今天应该是他很难熬的一天,因为沙历从未见过如此寥落的章书亦。章书亦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是任性妄为、胜券在握,从来没尝过失败的滋味。
沙历知道人一生只会有这么很少的时刻,是完全放下戒备,能够深入灵魂去触碰,也是他和他之间除了闹剧之外,还能产生稍稍严肃的关系。
这一刻,像黑暗中流星划过,稍纵即逝,如果能够抓住,他将会真正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沙历也不把自己当客人,翻箱倒柜找温度计,终于在厨房的药箱里找到,又接了温水,让他吃下盐酸纳洛酮片,抱出储物间的羽绒备用被,将高热不止的章书亦团团围住。
沙历忘了跟华昇请假,忙完一看时间,凌晨2点,怕打搅对方休息,只发了一个信息说在朋友家勿担心。
章书亦身体底子不错,到了四五点的样子,从黑暗中醒来,头很痛,辨认出在自家床上,便放下警惕。
沙历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借着月光,给光洁的皮肤均匀撒上一层神性的光芒。
章书亦出了很多汗,得到及时照料,补充了水分,不至于脱水。他说不上来心底泛起那种被雪松扎到的滋味代表着什么,沙历好像从来不会给他好脸色,却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沙历睡眠很浅,换姿势后手臂的酸麻让他哼唧出声,“呀呀呀呀。”
等麻劲过去,沙历才没继续龇牙咧嘴,才留意到不知在暗处瞅了他多久的章书亦。
“我吵醒你了。”沙历搓眼睛,掏出手机看时间,有用额温计替他测了一下,“退烧了,你继续睡吧。”
“你要走了吗?”章书亦问。
“我今天值早班,也睡不成了。你家里还有点米,我昨晚熬了粥,你起来记得喝。”沙历起身活动关节,尽量不弄出大动静。
“多谢。”
章书亦从不言谢,也让沙历有些吃惊。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走了不远,他又回头:“那个,我欠你的钱,会想办法还,当天实在匆忙,什么都没说清楚。欠据我放在桌上了。”
“你不用……”章书亦止住,“行,不急。”
章书亦久久地望着窗外朦胧的夜景,没有瞧沙历离去的背影,良久后才转眼望着伫立在屋内一比一定制的石膏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