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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小苏苏、小福蝶和小魔神 ...

  •   首先发现澹台烬悄无声息晕过去的是牧越瑶。

      她本是想检查一下里间那扇看上去就很不牢靠的窗户还能不能撑过这个寒风呼啸的晚上,却发现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她直觉不妙,飞过去轻轻碰了碰,随即被明显是发烧的热度烫到了脚。

      “苏苏!苏苏!”受限于自己目前的状态,她只能慌张地飞出去求援,“发烧了!他晕过去了!怎么办啊啊啊!!!”

      “什么?!”
      黎苏苏冲进来,脚上还缠着半截烂麻绳。
      她扑到床边伸手一摸,也被那种不正常的滚烫吓了一跳。

      常言道,慌乱会传染。牧越瑶压根没有应付凡人生病的经验,再者,她此刻也仅仅是一只小蝴蝶;黎苏苏对“风寒发热”的认识基本停留在纸面上,顶多还有当初她落水后春桃的那一碗姜汤。
      但现在没有姜汤——别说姜了,她们连热水都没有。

      一人一蝶在屋子里打转,黎苏苏忽地灵光乍现,“对了,生火!先得让他暖和起来——”

      “那我去找找有没有被子之类的东西!”牧越瑶说着,飞速冲上了她们目前还没探索到的二楼。

      黎苏苏三两下蹬掉脚上的麻绳,搓了搓冻到发僵的手。
      “生火、生火……木柴……”她手足无措地在附近东翻西找,倒是很快找到了些破木板子。可这些木头板子几乎和门板一样大,自然没法直接拿来烧火——“怎么办,这儿也没有斧子啊!”

      似乎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傻了吗叶夕雾,你兜里的符箓是做什么用的。”——还要像一个凡人一样四处找斧头砍柴?

      黎苏苏愣了一下,选择性忽略对方语气中的不美妙成分,惊喜回身:“你醒啦!”

      澹台烬勉力支撑着坐起来,毫不客气地说:“被你蠢醒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又问:“牧越瑶呢?”

      马上有一个声音回答他:“……在这儿在这儿!”

      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底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楼板破洞的地方掉了下来。只不过那东西看着大,落地却没多少声音,黎苏苏走过去,用手里的长木板戳了戳,发现是几张又厚又重的麻布。

      牧越瑶飞下来,气喘吁吁:“我没找到被子,估计就算有,现在也早都烂完了。不过我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这些麻布,旧是旧了点,好在还算干净。”

      黎苏苏便把麻布展开抖了抖。
      确如牧越瑶所言,这些麻布久在箱中存放,上面并没有灰尘蛛网,就是摸着硬扎扎的,有点剌人。
      然而眼下也没法计较这些。

      她抱着手里的麻布走到床边,在澹台烬愕然的目光里,兜头一扬——
      厚重的麻布把他盖了个结结实实。

      澹台烬伸手把盖到脸上的布扒拉下去。

      黎苏苏以为他是不满于这布的粗糙和陈旧,不由叉腰道:“我告诉你,别挑三拣四——除非你想让自己风寒死掉。”

      可澹台烬也只是把麻布往下推了推,让它不至于盖住自己的脸,并没有如她所想般抱怨。
      “你不是要生火吗?”他说。

      黎苏苏有点意外地瞅了瞅他,忽然反应过来:也对。从莹心的记忆来看,小魔神在冷宫没过什么好日子。眼前这一切,或许他比自己更习惯……
      当然,她立刻掐灭了这些不合时宜的感慨,但到底在心底留下了几圈涟漪。最终,她心情复杂地留下一瞥,认命地拖着那堆破木板走到外间去。
      她得用万刃符把这堆东西劈开,为了避免把里面搞得尘土飞扬,不小心呛死还在虚弱期的小魔神,还是走远些再开工为好。

      牧越瑶没法帮她劈柴,便四处收集了一些干枯的草绒和发黑的棉絮,准备待会儿用来引火。
      做完这些,她飞回澹台烬身边,伸手——确切来说,是伸出细细的触足,像模像样地在他前额探了探。

      “好像已经没那么烧了!”她高兴地宣布。

      “不用管它。”澹台烬从出神的状态中抽离,“它自己会好的。”
      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完全漠不关心,好像正在发烧的不是他自己的脑袋。

      牧越瑶扁了扁嘴——虽然不太看得出来。
      她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可回想一下,她自己好像也是这么干的:对妖类来说,受伤生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们不会像凡人那样奢侈地浪费时间去休养,只会独自舔舐伤口,挺过去就活,挺不过去就死。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虎视眈眈的捕食者告诉它们的道理。
      于是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法反驳,只好闷闷不乐地飞到澹台烬肩头落下。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又精神起来:“哥,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现在喊哥已经喊得很顺口了。

      澹台烬摇摇头。
      “没有。”

      “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牧越瑶倒也没有坚持,因为那声音稍纵即逝,不排除是她饿出来的幻觉。
      她沮丧地翻了个身,一不小心顺着麻布滚了下去。本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原则,她把自己摊摊平,小声咕哝:“……我好想吃烤鸡。”

      澹台烬没管她,而是往窗外看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黑黢黢的林子里,只有枯树向上伸着鬼手一样的枝桠。越发显得方才那点声响像梦魇深处的幻觉。
      不错,他也听到了牧越瑶所说的动静:像是唢呐,又很微弱,带着些似有似无的鬼气。
      只是他没承认。

      牧越瑶是妖,他因为吸收妖丹魔核的缘故,体质也偏阴。就连他们都只是恍惚听到,足见那声音的来源离他们很远很远。若换个人——比如叶夕雾——恐怕连听都听不见。
      既然如此,不必横生枝节,就让牧越瑶以为是她的错觉吧。

      ……
      渐渐地,周围愈发寂静,大约已过了三更。
      只除了风声:它比白日更加猛烈,不由分说吹着尖利的哨子从破洞漏缝里挤进来,将油灯本就微弱的烛焰吹得摇摇晃晃。
      外间叮当哐啷的声音还在继续,显然黎苏苏依旧在与木板搏斗。耳边则传来“窣窣、窣窣”的轻响:小蝴蝶正不断地蹭着两片翅膀。有些金色的鳞粉随着她的动作掉落下来,又很快消散无踪。

      澹台烬垂下视线,瞧了一会儿。
      “你在做什么?”

      牧越瑶一本正经地说:“搓搓手或者抖抖腿,会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我觉得蹭蹭翅膀也能给我一种温暖的幻觉。”

      简言之,她冷。

      澹台烬犹豫片刻,有些费力地将手抬起,轻轻拢住了那只小蝴蝶。

      下一刻,他听见小蝴蝶喜滋滋地说:“啊,哥你真好。”
      她边说边扇了几下翅膀,轻薄的蝶翼扫在他掌心,带来一阵微微的痒。

      “是吗?”澹台烬移开目光,转而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神,随口说,“没想到我还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牧越瑶又扑扇几下。
      要她说,这话听上去丧丧的。

      她努力仰头,仍然看不着澹台烬的神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凭她现在的身形,只能透过指缝看见一点点粗麻布的颜色。
      于是她放弃了无效努力,改为话术输出:“那是因为很多人不懂得慧眼识珠——我和微生舒就很聪明,我们一早就知道你超棒的。”

      澹台烬没接这句话。
      他心底有个地方奇怪地动了动,称不上痛苦,却又绝不舒服。

      ……微生舒。

      自乘船离开盛国那日起,他已经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名字。
      不去想,就不会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莹心和兰安都曾给过他承诺:一个说会陪着他,一个说会回来。
      可他比不过前者的故土,更比不过后者的亲子——她们给了他希望,却终是弃他如敝履。

      一切像个怪圈。所有的靠近注定别离,所有的友善注定背叛。
      莹心陪伴了他二十年。兰安照顾过他最初的六年。而他与微生舒相识的日子有多久?不过短短数月。

      他真的会来找他吗?还是像兰安那样一去不回?
      他真的能永远理解他吗?还是像莹心那样渐渐视他为异类。

      一个微小的声音告诉他,微生舒是不同的。
      可本能驱使他戒备,过往教给他怀疑。他初次体会到挣扎的滋味,几乎以为自己已打破那层无形的隔膜,成为一个会痛苦会伤心的人。

      另一边,迟迟没得到回答的牧越瑶:“……”

      她在沉默的氛围中严肃地想:不妙。
      ——澹台烬不会是因为兰安的背叛而对微生舒产生了怀疑吧。

      不得不说,她一向不喜欢动脑,直觉却偶尔出奇准确。

      她立时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凡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得解除废物司祭的那些屁话给澹台烬带来的心理阴影——
      于是她抬脚踹了旁边的手指一下。
      没多大力,更像是挠痒。

      “想什么呢。”她收了脚,用“我超级靠谱”的语气说,“我从没见过微生舒这样在意过一个人。你在这里,他不会不回来的——他和那个叫兰什么的可不一样。”

      澹台烬凝眸不语。

      厌恶、畏惧、憎恨,自他有记忆以来就萦绕在侧。至于信任,他一面渴求它,一面又警惕它。
      坦诚给予信赖,将软肋交付他人,比一切肉丨体上的痛苦更令他跼蹐不安、患得患失。

      他目光幽幽地凝视窗外,终是岔开了话题。
      “我只是在想船上的事。”

      这借口挺敷衍,好在牧越瑶很容易就被牵着走了。

      “啊,你说那个……”她有点心虚,因为当时澹台烬让她放好炸药就先走的。是她先跑去和苏苏一起放烟花,又冲上去和女道士打了一架。
      不过她很快又理直气壮了,“因为我和苏苏都很担心你嘛。你瞧,那个讨厌的司祭说你坏话,那个女道士还想打你,多危险。”

      澹台烬冷静指出:“但你若早走一步,就不会差点被炸死。”

      “这有什么,人生难免意外嘛。”牧越瑶不以为然,“再说你自己也差点被炸啊。”
      她皱了皱鼻子,又说:“而且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那种舍己为人的圣人——不,这描述可真教我浑身发冷。你放心,要是真有一天,咱俩必须得死一个,到时候我跑得可快啦!”

      这话听着有点无情,澹台烬却笑了。
      “那挺好的。”

      说罢他再次出神,而恢复了一点活力的牧越瑶则开始像小喇叭一样叭叭叭:
      “你现在困吗?还想睡吗?如果你不困的话,我给你讲我和微生舒是怎么认识的吧!不过说起来,我最先认识的应该是他的师兄……”

      她从自己出逃荒渊未果反被结界重伤,讲到被一位年轻道人救下;从她奉年轻道人为“先生”,跟随对方养伤兼修炼,讲到她和微生舒第一次见面。正当她开始详述和微生舒一起去酒楼吃的八宝素鸭时,黎苏苏终于抱着一捆木柴进了门。

      “……呼。你们在说什么?”黎苏苏将木柴放下,有点好奇地问。

      “我们在说……”
      呃,等等。牧越瑶一愣:她刚才说了啥?
      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就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而已!

      反倒是澹台烬言简意赅:“她在说八宝素鸭。”

      牧越瑶:“啊……也对。没错,八宝素鸭。”

      “咕……”
      黎苏苏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

      她赶紧伸手揉了揉在饥饿中抗议的肚肠,疑惑道:“不对啊,越瑶你在哪儿?”
      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儿啊!”

      黎苏苏循声看去,一下子心跳漏掉一拍。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小蝴蝶会被小魔神攥在手里——呃,说“攥”也不太恰当,但这架势看上去真的很危险!

      可牧越瑶看上去自得其乐,还很有精神地发问:“我们可以生火了吗?”

      “啊……”黎苏苏看了一眼又一眼,勉强把“小魔神突发恶疾把小蝴蝶捏死”的糟糕想象抛出脑袋,“是啊。”
      说罢,她低头瞧瞧堆在脚边的木柴,再抬头瞧瞧眼前两个病号,忽觉自己已经是“家”中仅存的顶梁柱。
      沉重的责任突然压在她的肩头。在“舍我其谁”的使命感驱使下,她拿手一捋袖子,自信道:“没问题,看我的吧!”

      ……
      这一看就是半盏茶的时间。

      黎苏苏已经完全放弃形象。她蹲在地上,两手夹着树枝狂搓,小蝴蝶忍不住飞过去帮忙,此时正凑在旁边努力吹气。
      然而除了散落一地的废弃符纸和残叶断枝,火苗半点不见。

      澹台烬终于看不下去了。
      等叶夕雾把火生起来,他们多半要先凉在这冬夜里。

      好在他虽然暂时因为魔气的缘故不能动,但嘴巴还可以讲话。在他的指挥下,黎苏苏顶着一头黑灰,总算是磕磕绊绊地把火堆点着了。

      顺便,把她自己的外衣也点着了。

      黎苏苏:“啊!!”

      牧越瑶:“——啊!!!”

      澹台烬:“……”
      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叶夕雾身上绝对有什么谜一样的法术光环——能让所有靠近她的人随机失去自己的智商。

      ***

      白塔。

      微生舒卷起手中的玉简,将它放回书架上。
      一方小小的玉牌在系玉简的挂绳末端轻晃,柔和不刺目的浅白光辉中,两个鎏金的篆字“命书”落日熔金般熠熠闪动。

      此时已经很晚,倾斜的天窗框住零星几点闪烁的微光,像寂寥天幕上苍白的眼睛。悬崖下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崖壁,遥遥送来飘渺朦胧的歌声。

      沿着塔内盘旋向上的阶梯,微生舒来到了白塔顶端,伸手推开小窗。
      防护的阵法对外不对内,镶着透色琉璃的窗户无声而流畅地滑开,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没有人发现他进入了白塔。

      其实,早在半枕山那晚后,他便有了回族地探询的念头。之所以迁延至今,一是分了一部分心思给庞宜之的典籍,二便是等待这个圣兰节将至的时机。

      幼年时,他曾在永夜之地修习。
      那时他就发现,星河中的法阵与笼罩白门城的大阵相连。只要后者启动,前者就会有很微小的一瞬滞涩。就如圣兰节——这个白门城最重要的节日里,城中大阵必会随着巫女的祈祝舞而开启。
      对他来说,如此一瞬已经足够逆转阵法核心,打开通往白塔的大门。

      高处海风扑面,长空星月黯淡。微生舒背过身体,目光落在天窗对面的古朴石板上,那里镌刻着微生氏立族以来的箴言:

      观之悟之,大道不改。
      戒之慎之,天命奚疑。

      这么多年,在这句箴言之下,他们证见,却只能旁观;他们叩问天地,却终究缄默不言。

      波涛间的歌声更大了些,好似唱歌的人正逐渐向着白塔靠近。

      微生舒抬手抚上石刻的“天命”二字,一叹复又一笑。
      诚然天地法则不会为人的意志改变,可事事顺天应命,又有什么趣味?

      他不再去看那石板,干脆地向后仰去。
      “……永别了,命运。”

      无人听到塔顶之上的这一句自语。
      海浪在礁石上撞碎成片片浮沫,在永无停歇的涛声里,在狂暴而酷烈的风声中,白鹞般的身影直直自高塔坠落。

      同一时间,那不知来往何处的飘渺歌声陡转清晰,无形的曲调化作凝实,轻柔地托住了下坠的人,将他平稳地送上波涛起伏间的一叶小舟。

      “阿舒。”
      小舟上的女子温温柔柔地看过来。
      她身着霞色罗裙,外披杏色广袖,串着水晶珠子和各色宝石的禁步垂下长长的流苏,在风中敲击出悦耳的清响。
      她不是别人,正是虚弥山广淇真人的大弟子裴世静。

      微生舒亦笑着回应:“师姐。”

      裴世静虚虚往船头一点,小舟轻盈地调转方向。
      她眉眼含笑,语气轻缓:“日前你与我定今日之约,却不曾说是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师兄不在,只好烦请师姐相助。师弟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倒也罢了。只是你出去一回,确实是变了一些。看来师叔的办法果真有用……”

      海潮声里,两人的交谈渐不可闻。柳叶般的小舟迎着天边正在积聚的浓云,像一尾灵活的游鱼,斩风破浪而去。

      ***

      破屋里,黎苏苏又往火堆里添了点柴。
      作为三个人中唯一能活动自如的“幸运儿”,她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守夜的重任。

      她往床榻那边看了看,小魔神好像已经睡着了。

      火堆里的木条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不时有亮晶晶的火星子跳出来,飞舞片刻后又很快消失。

      她小心地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出门去。在木屋周围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异常后,这才将手里的符纸分四个方位贴在了木屋周围。

      这是她绞尽脑汁利用手头现有的东西做出的防御结界,很简陋,但聊胜于无。
      这么说吧,虽然澹台明朗已经被搞得很惨,大概没什么精力派人来追捕他们。但事有万一,万一他怒气上涨、理智下行,宁死也要拉他们垫背——是以很有必要未雨绸缪。

      做完了这些,她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抱膝坐在了大门前的台阶上,抬头仰望有些阴晦的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带着薄雪的浓云散去,自云层后显露出来的月亮格外澄净。偶有夜鸟的叫声孤单地在林间回荡,在寂寥无人的旷野中传出很远。

      黎苏苏搓搓脸,又往冰冷的手上哈了哈气,然后从怀中掏出了在河底得到的倾世之玉。

      虽然名字里有个玉,但它其实和玉没什么关系。
      这枚造型奇特、两头尖锐的神器入手很有重量,触感冰冰凉凉。对着月光看,它呈现出通透又澄澈的水红;可拿在手里再看,就变成了浑浊脏污到令人厌恶的烂紫。

      “简直就像人心一样……”
      干净的时候特别干净,污浊的时候又格外污浊。

      “叩叩。”背后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黎苏苏扭头一看,小蝴蝶带着浅金色的荧光翩翩袅袅地飞了过来:原来刚才的动静是它礼貌地敲了敲后面的门框。

      “越瑶?怎么没睡?”

      “我不困。”
      妖和人不一样。凡人几天不睡就会死掉,但妖类可以清醒很久,直到确定安全之后,再沉睡很久。可现在所处的地方显然并不能让人感觉到安全。

      黎苏苏便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方。

      牧越瑶轻巧落下,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看上去很古怪。”

      黎苏苏并不防备她,听到她问,就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了。
      “倾世之玉。我掉到河里的时候,嗯……捡到的。”

      “倾世之玉?”牧越瑶没听过这个词。她好奇地重复一遍,又问:“那是什么?”

      黎苏苏解释道:“是上古时期遗落的神器。”

      牧越瑶小声咕哝:“它看起来可不怎么像‘神器’。”
      她压根不想靠近。这东西给她的感觉很诡异。

      黎苏苏不禁笑了笑。
      她晃晃倾世之玉,说:“是啦。传说中,炼制这个东西的魔女把仙域杀得血流成河,它也就因此带上了诅咒,所有使用的人都会短折横死、不得善终。所以我想——称它为‘魔器’也是可以的。”

      牧越瑶看向倾世之玉的目光更嫌弃了。
      “所以它有什么用?在战场上扔出去,和你的敌人同归于尽吗?”

      黎苏苏一时没忍住,“噗嗤”乐出声来。

      说句实话,要是这东西真能解决迫在眉睫的灭世危机,她倒不怕什么短折横死。
      可实际情况是,拿它对付小魔神,实属没有必要;拿它对付真魔神,堪称想得太美。

      因而她无比赞同牧越瑶的话:这玩意儿实在鸡肋。也不知它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如今用手拿着,令人不甚舒服;可若到处乱丢,隐患更大。
      左思右想,黎苏苏只好再度把它揣了回去,转而有些忧愁地看向仍然是原形的小蝴蝶。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关心则乱,她完全忘记自己在半个时辰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
      她有心把小蝴蝶捧起来看看,然而她又不会诊病——在衡阳宗闲极无聊时翻看的医术也只讲了怎么治人,没讲怎么治蝴蝶。

      “没事的。”牧越瑶却并不忧虑,反而安慰道,“我经常会这个样子,都已经习惯了。”
      “每次我特别生气的时候,体内的妖血就会沸腾,它会在短时间内赋予我更强大的力量,却也会侵蚀我的理智,最后导致力量透支——但这次我醒得早,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黎苏苏听得仔细。她之前对妖类的了解多是来自下山除妖的师兄师姐,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与妖做朋友。
      “以前我总听说妖魔为祸一方,好似他们突然冒出来、突然就获得了强大的能力。如今看来,没有哪条路是轻而易举的,妖、魔……也自有艰难之处。”

      牧越瑶点点头,“微生舒曾经说,‘所有得到都有代价,区别只在于,有些是提前付账,有些是延后还债。’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我是妖,在力量上,生来就强于脆弱的人族;可在心境、理性上却正好相反。”
      妖魔吸食恶气就能成长。可如果不打磨心性,这样毫无约束的成长最终不过是加速的灭亡。

      “但是,妖血……”
      这种会影响神智的东西真的听起来不太妙。犹豫片刻,黎苏苏还是问:“你有想过……摆脱它的控制吗?”

      她担心自己问得不妥当,因此斟酌了再斟酌。
      毕竟问妖想不想排除妖血,就很像去问一个人有没有考虑不当人——多讨嫌啊。

      然而万万没想到牧越瑶给出了热情回应:“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要我说这东西可真是烦死了,明明没它我也能打赢!”

      黎苏苏:等一下。重点不是这个吧!

      牧越瑶继续说:“但我想要摆脱妖血的影响,就只能等待破茧的时机。微生舒的师父为我算过,我破茧的关键或许在于传说中的神女泪,可谁知道那玩意儿在哪、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出现,现在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她叭叭得欢快,黎苏苏听在耳中,却是心头微微一动。恰在此时,她又感觉到掩在衣袖下的玉镯晃了晃。

      黎苏苏抬手抚了一下带着玉镯的手腕,旁边牧越瑶已经偏题到了八百里外,开始想象起野菜粥的味道——黎苏苏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话题拐过去的。

      “你都说到这儿,想必是饿了。”黎苏苏接过话头,起身道,“这样吧,我看天快亮了,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
      屋外唧呱唧呱的说话声停下了,随后,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渐去渐远。

      澹台烬偏头往外看了看。
      当然,他不是被吵醒。他是根本没睡。

      昨夜高热晕厥只是意外,之后他醒了过来,就再不能放任自己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睡着。
      是以屋外的谈话声虽然不大,他却也半躺着听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叶夕雾走远,他便屈指敲了敲床沿。
      一只通体漆黑,眼睛却血红的乌鸦从后窗的破洞中挤了进来,落到他手边,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澹台烬轻声道:“去瞧瞧。”

      他没说是谁,但乌鸦好似和他心有灵犀,一拍翅膀,无声地飞走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一旁的火堆还在燃着,不时有木节噼啪一声爆开。
      残破的窗纸映出点鱼肚白,漫长的夜晚过去,冬日的清晨慢吞吞地爬了上来。

      澹台烬掀开盖在身上的麻布,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只留下一道发白的裂口。
      身上其他的擦伤淤伤也差不多全部愈合,比之昨夜,已经不会略动一动就浑身都疼。

      但他的左眼还是痛得要死。
      拿手在眼前晃晃,也依然看不见东西。
      显然混沌异种的魔核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它能修复肢体上的损伤,暂时遏制玄冰针的毒性,却不能凭空给他变出一只完好的眼睛。

      他放下手,不再做毫无用处的尝试。
      果然。他很是笃定地想:还是得去挖一只眼睛来换上才行。

      ***

      另一边,黎苏苏已经走出了挺远,往回看,只能隐约瞧见木屋的一个尖尖。

      她停住脚步,再次转头确认四周无人,才开口询问:“勾玉,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

      玉镯又晃了晃。
      “苏苏,我有个猜测……”勾玉的语气听上去很不确定。它似乎陷入深深的迷惑和迟疑。

      “关于神女泪?”
      确实,这也是她很好奇的一个词语。勾玉曾经说,魔神降世之前,苦海就以三大圣物打通冥道,去往另成造化的所在,所以牧越瑶口中的神女泪,会是那传说中的三大圣物之一吗?

      然而勾玉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我不是想说这个。”
      它停顿了一下,如果它有人的形态,恐怕这会儿正在深深吸气。

      终于,它说:“我怀疑,牧越瑶就是苦海圣女浮玉奴。”

      不远处的树梢上,有鸟雀“咕咕”叫了几声,还有一只乌鸦安静地扭头梳理自己漆黑的羽毛。但此时并没有人去理会它们。
      黎苏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因为……因为她在船上用的那道法术?”

      勾玉先表示肯定:“‘幻真入梦,虚实光阴’。梦境是时间的幻象,是空间的诡术,而浮玉奴的绝技恰恰名为‘破灭时空,万古囚笼’。”
      继而又说:“但最重要的是,她刚刚提到了‘破茧’——”

      妖蝶的“破茧”并不等同于凡人理解的“破茧成蝶”。它几乎可以算作一次重生。

      “如果妖血最终占据上风,那它们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妖;如果魔念或人性占据上风,它们同样有机会转变为魔或者人。”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天赋——可世间也惟有三种妖蝶能够拥有。
      勾玉说:“那便是嶰谷凤尾、西番红蛉与阴阳美人。”

      这番推测有理有据,黎苏苏心中已信了大半。
      可信归信,震惊也还是震惊。
      她忽而想起,凡人也常称蝴蝶为“胡蝶”、“浮蝶儿”、“花贼玉腰奴”。

      浮玉奴……可不正是“浮蝶玉腰奴”?

      “可是我没法对她说这些。”
      片刻后,黎苏苏重归冷静,发现以上种种推测其实没什么用。
      她甚至都不能去问牧越瑶——就算他们猜的是真的,那也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现在她认识的那只小蝴蝶,还满心都是八宝素鸭和野菜粥呢。

      勾玉却说:“苏苏,你不是一直在想该怎么去荒渊吗?”

      “你的意思是——”

      “苦海在雪山与荒渊的另一侧。那三种妖蝶在我们这边并无分布,所以它们要么来自荒渊,要么来自苦海所在的界域。”
      换言之,无论如何,牧越瑶一定与荒渊有关。

      黎苏苏陷入思索。
      勾玉说的很有道理,或许牧越瑶真的知晓去往荒渊的路。如果是这样……

      她在心中反复考量,直到一阵更加猛烈的饥饿感袭击了她,不由分说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我们还是先去找吃的吧。”
      黎苏苏按着肚子,举白旗宣布败给凡人的身体本能。

      荒渊容后再议,生存问题已迫在眉睫。再没有吃的,他们都要凄惨地饿死在世界毁灭之前。

      对此,勾玉只能在精神上表示支持,因为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脚。
      但好处显而易见:它也不会饿。

      黎苏苏甩开一脑袋烦乱的思绪,爬上眼前歪倒的枯树,站定四处张望。

      这里是平原,目之所及并没有野鸡野兔出没的痕迹。
      但没关系,她满怀希望地想,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总会有些野菜野果之类的……吧?

      ***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澹台烬捡了一截枯枝,随手拨弄一下火堆。

      牧越瑶蹬蹬蹬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堆像是野菜的东西。
      没错,黎苏苏刚走不久,她就啪叽一下变回了人形。百无聊赖的她干脆在木屋周围寻觅起了食物。

      “哥,你看!”她把抱着的东西放到地上,展示自己丰硕的战果,“我觉得够我们三个人吃了。”

      澹台烬看了看眼前的一堆野草。
      野草中间顽强地支棱着几个惨白惨白的小蘑菇。

      片刻沉默后,他直接用手里的枯枝把这坨东西打散,粗略拣拣,分成了大中小三份。

      牧越瑶蹲在地上,歪头瞧瞧那很小的一堆——甚至不能说是“一堆”,而应该叫“一撮”。
      “这是不能吃的吗?”她问。

      澹台烬冷酷无情地指向最大的那堆。
      “不,那是不能吃的。”

      牧越瑶不死心地指向中间那堆,“那这些蘑菇……”

      “我曾经见过误食毒菇而死的宫人。我想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分辨出所有种类的蘑菇。”

      牧越瑶只能沮丧地把大大小小的蘑菇都扫进了火堆里。
      明白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任何一只可疑的菇。

      “唉。”
      她看看最后剩下的一小撮,彻底放弃挣扎,忽然觉得当一只蝴蝶也挺好的,最起码体型小,吃的也少。
      “希望苏苏能多找到一些吃的吧。”

      澹台烬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看好金尊玉贵娇养起来的叶二小姐打猎的水平。
      当然,如果她像牧越瑶一样选择野菜蘑菇……
      那前景就更为惨淡。

      他将脚边大堆的野草一并填进火里,给出了并不走心的祝福:“希望她别被毒死在半路上。”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一阵隐约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更近了,屋前台阶“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苏苏头发乱糟糟、半身湿哒哒地出现在了木屋里。她挽着两条袖子,一手扛树枝——树枝上挂了几条大小不一的鱼;一手兜衣摆——衣摆里躺着几个干瘪黑绿的果子。显然她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战斗,侧面证明寻找食物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乐观。

      两刻钟后。

      利用有限的食物,木屋中的三人通力合作,完成了一桌美味的饭菜——

      诸如此类的想象当然是白日做梦。

      这个季节还能剩在枝头上的果子又酸又涩,用破锅勉强煮开的野菜稀汤寡水。
      然而身边同吃一锅饭的两个人全程面不改色,黎苏苏简直怀疑他们失去了味觉。

      澹台烬忽然抬头看了看她,说:“你的鱼要烧着了。”

      黎苏苏大惊,低头一看,果然,因为太长时间没翻面,鱼的尾巴已经冒起了火苗。她手忙脚乱试图抢救,忽然手上一轻,串着鱼的木棍已经被人拿走。

      “你干嘛?!”

      澹台烬自顾自转动手里的木棍,“拯救我们的午饭。”

      牧越瑶哧哧笑出声,又赶紧低头掩饰,把果子咬得咔嚓咔嚓,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黎苏苏有理有据地觉得自己的手艺被鄙视了。然而看看可怜的鱼身上的焦痕,她实在没什么反驳的底气,只好悻悻然说:“有的吃就知足吧。”
      但到底没再试图把木棍和鱼抢回来。

      澹台烬倒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眼。
      或许是自己的误会,黎苏苏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或者是眉毛和眼睛上停留了一会儿。
      “怎么了?”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澹台烬却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吃你的吧。”

      很快,油脂融化的香味飘了出来,填满木屋的每一寸角落。鱼皮被烤得微焦,雪白的鱼肉热腾腾、颤巍巍,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黎苏苏颇为意外,她本来以为澹台烬是借机嘲讽自己,根本没寄希望于对方的烤鱼技术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没想到你还挺会弄吃的。”她把第二串鱼串好递过去,“你小时候不是在王宫长大吗?怎么野外求生也这么熟练。”

      澹台烬语气平平:“冷宫和荒野有什么区别。”
      “太液池的锦鲤,林苑中的麻雀,御沟里的老鼠,这些都可以用来果腹。”
      他盯着被架在火上的鱼,像是平铺直叙,又像别有所指,“只需要几粒米,它们就会乖乖上钩,送掉自己的性命。”

      猎食、杀戮、接近原始的生命与暴力——即使说起这样的事情,他的神色依旧冷漠而寡淡,一点情绪都没有,让黎苏苏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才是魔神。心底一个声音说,生来不知七情为何物,命运对他残忍,他便同样还以残忍。

      可不知怎的,这会儿她却并不想再叫他小魔神。
      她借着串鱼的动作隐蔽地投去一瞥。昨天晚上,这人还虚弱得像是马上就要死了,只过了一夜,却又状若无事般活了过来——虽然脸色白得跟鬼一样。
      联想昔日莹心梦中所见,刚出生的他被生父摔在地上,被扔在冷宫自生自灭,换做旁的婴儿早就一命呜呼,可他仍然活了下来。哪怕是喝污水、吃老鼠,被人殴打、遭人折辱,他也一路磕磕绊绊活了这二十多年,生命力简直顽强到令人惊叹。

      可是这样活着,与死了相比,哪个更令人悲哀?
      活不好,却也死不掉,岂非是世间最漫长无望的刑罚?

      因着这一番心绪,之后黎苏苏格外沉默。

      澹台烬烤鱼的水平在三人中遥遥领先。牧越瑶本想帮忙,却又担心自己技术太烂反而越帮越忙,只好退而求其次,负责照管火堆。

      最后他们每人都分到了两条鱼。即使盐和胡椒一应俱无,热腾腾的食物已经自带美味加成,很好地安抚了三人饥饿的肠胃。

      然而吃到一半,澹台烬忽地抬手按住了手腕。

      黎苏苏本来还在想心事,一见他这动作,立马一个激灵。
      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你手疼?抽筋了?还是伤口裂开了?”
      ——属实是被近几日层出不穷的各种意外搞出了精神应激。

      “不是。”
      澹台烬撩开衣袖,只见手腕上,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正向外漫出柔和的光。

      牧越瑶梗着脖子咽下嘴里的鱼,凑过去看。
      “应该是他回来了。”她很有把握地说,“只要这红绳一断,他就能知道我们在哪儿。”

      澹台烬却并没有立刻扯断绳子。
      他垂眸注目良久,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想将它重新掩回衣袖之下。
      不过这也可能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便伸手扯断了它。

      莹润的平安扣须臾间化作灵光散去,断裂的红绳轻飘飘坠落于地。

      几乎是红绳落地的同时,屋外传来了防御结界被触动的声响。

      黎苏苏立时提起警觉:她承认国师有些厉害,但她不觉得对方会那么快过来——红绳才刚断,总得有个反应时间吧?

      于是她顺手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谨慎走到门口。如果进来的人是澹台明朗,她准备先照着对方的鼻梁或门牙来一下狠的。

      很快,木屋的门被推开了。
      来人穿过外堂,在一片寂静中,连衣袖的拂动都清晰可闻。

      黎苏苏握紧手里的棍子,余光瞥见澹台烬面无表情地从火堆旁站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一只银丝隐绣卷草纹的靴子跨过门槛,而后冷霜色的衣摆扬起来又落下去——

      木棍终于没像预想的那样砸落:来人竟真的是微生舒。

      薄薄的雪花停在他肩头,被里间的火光一晃,融成几点淡淡的湿痕:他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身上还带着海水潮湿微苦的气息与高山冰雪的寒意。

      ***

      咕嘟咕嘟。
      洁白的新米在小陶锅里翻滚,滚出浓郁的米香。

      微生舒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些吃的。虽然没有牧越瑶念叨了很久的素鸭,但总好过野菜汤和酸果。
      刚吃下的两条鱼加起来不过巴掌大小,两个姑娘一致认为她们还能再多吃一些,于是端着饭去了二楼。这其中固然有想给两人腾出些单独谈话的空间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当着只能喝粥的病患的面大吃大喝,实在太过残忍。

      更别提现在粥还没煮熟,所以病人连粥都喝不上。

      好在微生舒的储物袋里什么都有。他给破床铺上了干净被褥,顺便修好了破破烂烂的窗户。只是经过野菜和烤鱼的摧残,屋子里已经没什么能正经落脚的地儿,澹台烬只得又坐回床上去。

      微生舒斜坐在床沿,伸手搭了一下他的手腕,又离近了些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他低叹一声,“疼吗?”

      澹台烬摇摇头。

      微生舒却心里一疼。
      “我有点儿后悔了。”他说。

      澹台烬歪头看他。
      “后悔回来?”

      “是后悔当时没带你一起走。”微生舒说着拉过他的手,取了药膏,细细抹在那道仍显狰狞的伤口上。
      “不过也只是如此想想罢了。”他又说。“你有你想做的事,大概是不会与我一起走的。”

      澹台烬看着他给自己抹药,半晌才“嗯”了一声。
      毫无疑问,当时的他一心想离开盛国,回景国去。而且不止当时,现在亦是如此。

      微生舒不再多话。他涂好药,又取了一条干净的棉纱,将伤处细细缠裹起来。

      澹台烬也只不言不动地垂眸看着。

      自他出走盛都,先后经历澹台明朗的设计与兰安的背叛,时间已经带走了太多东西。
      但看到微生舒,一切就又好似回到了国师府中温暖而静谧的小院。在簌簌落雪中,对方手持一柄竹伞叩开他的房门,那时的月光温柔垂顾,又如流水一般漫过光阴。

      “……微生舒。”
      他突然如此唤了一声。

      微生舒手上一顿,却没等到下文,似乎澹台烬就只是单纯想叫叫他。
      也不知怎的,不过是被叫了名字而已,自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后就堆积在他心头的那一点郁气顷刻便消散了。
      他应道:“我在。”

      一旁煮着米粥的小陶锅还在勤勤恳恳地咕嘟,升腾的热气将锅盖顶得咔哒作响。
      微生舒给棉纱打了个结,用软巾拭去手上沾到的药膏,这才起身将小陶锅端离了火,盛了一碗粥过来。
      粥碗很烫,他便没直接将碗递过去,而是用勺子轻轻搅着,等它变凉。

      这时,澹台烬忽然开口。

      “……不是没有人对我好过。”他向后仰了仰头,唇上没有血色,更显得容色浅淡。
      “可荆兰安关心我,因为我是柔妃的儿子;所以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背叛我。萧凛关心我,因为我关系两国邦交;所以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国家背离我。叶夕雾关心我,因为我有她想杀而不能,想取而不得的东西;有朝一日,她一定会为此而放弃我。”

      “微生舒。”
      他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又将为什么离我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小苏苏、小福蝶和小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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