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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闺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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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平静的水面也抵挡不住人的撩拨。
李霖时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从河水里冒出上半身来,直直的盯着钟颖,却只能从她澄澈的眼睛中看到自己黑沉眸色中暗生妄想的晦涩难辨。
一瞬间,李霖时明白过来,恼怒自己刚刚心底升起的一丝惊喜、恼怒她又是想要利用他。
李霖时沉下脸来,面色难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已经死了!”
钟颖轻快的点头,“我知道啊。”
嫁的就是死的,省得她自己杀了。
这么想着,钟颖眨眨眼,额,好像面前这个男鬼就是原本的钟颖害死的。
李霖时也是挺惨的,活着没被那个钟颖放过,死了又没被她放过,钟颖为他默哀,但毫无悔改。
“我就是借你个名头用用。”钟颖说得轻巧,“就和当时你堂弟那事一样,只不过当时是暗地里达成夫妻的名份帮助你们两鬼离开,现在是在人们面前再过一遍明路帮我一把。”
李霖时又一次感受到了波澜迭起的愤怒,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因为他被怎么样而愤怒,而是愤怒于她,她怎么能将事情想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给一个死人意味着什么?她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后半生?
他阴沉的眼眸紧紧盯着钟颖,“你知不知道,嫁给一个死人、嫁给一个牌位意味着什么?你这辈子只能守活寡、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困在我李家直到老死……”
李霖时说得可怕,语气冷冽恐怖,这话听在钟颖耳朵里却是自动转换成关键词——不用生、还有地方养老,好耶,四舍五入达成丁克和独身成就!
钟颖兴奋的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胸膛,“你放心,我绝对给你守一辈子!”
她愿意在李家做一辈子的咸鱼!
李霖时心一颤,但很快又醒悟过来,钟颖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看她的样子还很高兴,怕是又有她的算计。
恐吓她反倒让她兴奋,李霖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冷静的和她沟通,“一个女人没有孩子怎么能行?你应该嫁给一个正常男人,再生三、五个孩子……”
李霖时放下自己的私欲,苦口婆心,完全是为了钟颖好的话在她听来更像是一种诅咒。“嫁给一个正常男人”?然后给他做一辈子的保姆吗?“再生三、五个孩子”?男的是不是都把生孩子当作是拉屎,一使劲就出来了?说得轻巧。
钟颖被他“诅咒”得火大,但转念一想,李霖时算起来都是爷爷辈的,糟老头子思想观念落后,她和他计较什么呢?
于是钟颖平静下来,只淡淡的瞟他一眼,“你也就是死了。”
不然她才不会想要嫁给他,果然,她和这时候的所有男的都有壁。
李霖时只觉莫名其妙,被钟颖话里的嫌弃气到,什么叫“你也就是死了”,忒难听。
“女人没有孩子怎么能行?首先,我存在的意义是‘我’,不是为了到年纪嫁人生孩子,”钟颖看在他已经死了的份上,披露了一些现代人的思想,“女人可以有孩子也可以没有孩子,这只是个人的一个选择而已。而不是说女人不生孩子就是人生的不完整……”
钟颖看着河里男鬼沉默的表情,突然有些丧气,“算了,你也理解不了这些。”
横跨了六十年的代沟,她过不去,这时候任何一个男人也过不来。
“总之,我就是借你的名头一用。”钟颖劝说道,“反正你迟早都要去投胎,人间事你就别多管了。”
钟颖就差直接说,人的事,鬼少管。
李霖时看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怨气,他现在还怎么去投胎?
不过,李霖时回想着钟颖刚刚说的话,她确实有着非常特别的想法,特别到……与当下这个时代不容。
但是钟颖那荒唐的主意,李霖时还是不能答应,“不行。”
钟颖指着他左手手腕上的那圈红色头绳,“咱俩天地都拜了,有什么不行的?”
李霖时下意识的把左手藏到身侧,这个奇怪的红头绳他不是没有试过摘下来,可这东西在他腕子上却像是粘在皮肤上一般,哪怕他化作四散的水滴,仍是抛不掉它。
“不行。”李霖时抿紧唇,还是如此说道。
钟颖又游说了半天,衣服都洗干净了,这鬼还是那一句硬邦邦的“不行”。
“呵,”钟颖气鼓鼓的抱起脸盆,故意挤兑他,“明明有的鬼当初还说什么要娶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李霖时有些狼狈,但他说这话时是这意思吗?他当时明明是想要取她的命。
“不过死了的男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钟颖脑筋转得快,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你堂弟不是已经去投胎了吗?你不行,那我就借他的名头用用。”
“就说本来我和他两情相悦,你毕业回生产队后在我们之间横插一脚,我对你没什么感情,你偏偏要当你堂弟的替身,因为救我,反被人们误会有私情的人是你我,但我还是忘不掉你堂弟,后半辈子就想给他守着……”
钟颖看过很多电视剧、小说,剧情向乙游她也玩过,启一个头很快被她发散的思维编成一个故事,起承转合,落回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上。
只是李霖时感觉要被她气死了。
先是被踩在男人不能被说不行的雷区,接着自己又成了“替身”?她怎么敢想的?“嫁”自己不成就想要“嫁给”长贵?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两个字,李霖时脸色阴翳得可怕,“你、敢。”
钟颖见他仿佛恨不得掐死她的表情,终于是老实了,只能暂时放弃。抱着一盆子衣服转身往家走,背过身去钟颖便忍不住做了个鬼脸,暗自腹诽,真的是亲亲堂兄弟,死鬼可真够护着的,连身后名都不允许她侵占。
回到家,钟颖把湿衣服搭在院子里拉着的绳子上面,忍不住的叹气。
钟国强迈着小短腿好奇的凑过来问,“姑,你为啥叹气?”
钟颖用力揉了揉他柔软的小短发,“我就是觉得做这时候的女人可真难啊……”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屋子里,范家夫妻也是心凉一片。
聂英死死盯着胡打听,“你说什么?”
胡打听也为难,她也不想来传这种话,可周长庆家的特意找到她,拜托了这桩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说,总比周家的再去找别人、把这事传得越来越多人知道的好。
“周家那边的意思是,”胡打听只得再重复一遍,“想再看看你家大妮儿这胎生出来会是男还是女,如果是女的话……他们家是想退了这门婚事的……”
聂英再听一遍,发现真的不是自己听岔了,而是真的,她简直要疯了,“她家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嫌弃我生的都是女儿、我的大妮儿也生的都是女儿,所以嫌弃我的女儿都生不出儿子来吗?”
胡打听有些尴尬,知道对方家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但这头她还真不好点下去。
“行了,”范五冷沉着脸低声喝道,“你小声点,这种事光彩吗?”
聂英这才理智回笼,她心里戚戚,难受极了,“二妮等了快三年,好不容易等到青年就要守完他爷的孝了,怎么能反悔呢?大妮儿是前头生了两个闺女,但她还年轻,还能生啊……”
胡打听安慰她,“我也是这么和周家那边说的,年轻怎么还生不出个儿子来了?他家才说看看大妮儿这胎生出来着再决定。我看大妮儿的肚子尖尖,十有八九是个男胎,只要生出来是个男娃就没事。”
聂英却没被安慰到,尖锐的发问,“是女娃就不要我家的闺女了是吧?”
胡打听说不出口,只能以沉默作答。
范五也生气周家这种轻慢的态度,却把火撒到聂英头上,“还不是怨你!你但凡生出个儿子来,也不会连累到闺女身上!”
这话简直是在扎聂英的心,她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嘴唇颤抖,喉咙哽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唰地流下来。
胡打听皱眉,目光谴责的看向范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范五气呼呼的别过头去,梗着脖子,“我又没说错,人周家小子也不过是不像和我一样,变成个绝户而已。”
胡打听紧紧握住聂英不停抖动的肩膀,心中难免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难过来,唉,女人总是命苦啊……
聂英没透露一句让大女儿、二女儿知道,一向大嘴巴的胡打听这回也是守口如瓶,整个生产队竟没第四个人知道周家意图退亲的事。
邓霞愁女儿的婚事,聂英也愁女儿的婚事,隔三差五斗个嘴的邻里居然诡异的达成了“休战”。
在这种沉重的寂静下,日子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农历腊月,阳历的一九六九年一月。
进入腊月,农村人就开始筹备起过年的事宜了,这可是一年一次的头等大事。
腊月初八的时候,钟春生和钟信爷俩在家看孩子,邓霞带着儿媳苗素云、闺女钟颖,娘仨一块儿早早出发去赶大集去了。
每逢农历的“八”日,榆钱山前的空地都会变成集市,这是这一带唯一的集市,也是农民唯一可以自由买卖的合法场所。
人们摆到集市上卖的一般是自家自留地里种的菜、家禽、水果等,或是个人制作的手工制品,像是竹筐、扫帚、草席等等,直接拿钱购买的比较少,容易变成“资本主义”,大多数情况都是以物易物,鸡蛋比钱更像钱,“鸡屁股银行”不是说说而已。
钟颖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大半年,还是第一回赶集。
一个是因为农村人家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家里有粮有菜,很少需要再去买点什么;另一个原因就还是同甘生产队地理位置的因素,赶一次集要走上十里地,太不方便。
不过进入腊月,便是年集了,比往常热闹,再不舍得的人们也会从各个生产队赶过来买点年货,顺便凑个热闹、交换一下各自生产队里的一些轶闻。
榆钱洼生产队四周的大小道路上人流熙攘,集上更是人山人海。
围着最多人的还是猪肉摊前,这是杀了猪的周家窝窝生产大队在卖猪肉,赚一些副业收入。
这年头谁不馋肉啊,钟颖看了都走不动道,她也想吃肉了。
邓霞扯了闺女一把,“咱们生产队也会杀猪,到时候有的猪肉分。”
钟颖的脚步这才动了,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杀啊?”
“往年都是腊月十五。”邓霞说着,睨了闺女一眼,“大馋丫头,秋收的时候家里不是宰了一只鸡炖着吃了?”
说起这个,邓霞给心里的待买清单加上一笔,“还要再买两只小鸡仔补上。”
走过卖肉的摊位,往前又走了十几米,钟颖和苗素云各自挎着的篮子里已经多了两张要贴在门上的年画、补充的盐等调味料、一盒洋火、一把粉条……原本装在篮子里的鸡蛋换成了两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
邓霞又在鞭炮摊位前停住脚步,挑拣起摆出来的挂鞭,过年怎么能少了这种噼里啪啦的热闹声,爆竹声中一岁除嘛。
同在鞭炮摊位面前的两个中年妇人一边挑拣着东西,一边闲聊着。
“周长庆家的有没有来找你扯闲篇?我看她那意思好像又要给她家三儿相看。”
“啊?她家三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我记得还是说的同甘生产队上的闺女,我没记错吧?”
一听到她们生产队的名字,娘仨俱是动作一顿,钟颖和苗素云对视一眼,啥情况啊?邓霞心里更是疑惑,周长庆家的三儿?这不是隔壁家二妮说的那户人家吗?
“没,”其中那个短发的中年妇人说,“我看她家话里话外意思,是嫌弃同甘生产队的那家娘生的都是闺女、她大姐生的也都是闺女,担心娶回家的也是个只能生闺女的闺女,就有点想退亲……说只等她那怀着胎的大姐生出来,看看是男是女,要是还是个女娃,这亲撕破脸来她家也要退了……”
两妇人各自挑好了一根一寸多长的小鞭,开始和摊主讲价还价后就再没继续闲聊。
等她们走后,邓霞拧着眉头,低声嘱咐女儿和儿媳,“这事先别往外说,大妮儿正怀着胎,让她知道了这事再心情不好。”
苗素云连连点头,她和范大妮年龄相近,都是生产队里的年轻媳妇,平日里走得近,时而会互相托付照看下孩子什么的,也知道范大妮本就因生了两个女儿有些压力,这要是让大妮再知道妹妹的婚事也压在她的身上……苗素云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现在不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生女儿又怎么样,难道不是自己孩子了?”钟颖不忿。
邓霞看了闺女一眼,“你当谁家的闺女都像你一样啊?不把闺女当人看的人家都多了去了,更不用提什么当孩子看了。”
钟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突然又觉得说不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