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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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德里克很忿怒。他忿怒的并不是普林斯的话语，而是他竟然无法反驳那些话。
与普通人绝缘——这种事情他自己也十分清楚。经历过拘捕和可笑的不审而判，他确实已经走投无路，不可能再以原来的身份和形象回到俗世之中。
想他十三岁离家远行，跟着格兰特骑士进行骑士修行，他便一直过着祈祷与习武的单纯生活……好吧，其实为骑士打磨武器、给贵妇人送信、为约会把风、和其他骑士随从一起喝酒胡闹打群架什么的也很单纯。总之这一切与当一名忙于躲避教廷势力的巫师实在有天壤之别。甚至有时候戈德里克会看着千奇百怪的药材发呆，心里想，既然教廷裁定巫师是魔鬼的使徒，是异教者，那么今后他还能在言词里加上“上帝啊”这样的感慨吗？
信仰抛弃了他。他背弃自己的信仰。
他该如何面对他的父母，告诉他们自己无法遵循他们的意愿当一名骑士，只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奇怪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魔力？
戈德里克蹲在一丛蘑菇旁消沉着。真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啊。
就在戈德里克沉浸在对父母的思念以及惶恐之中时，他听见有人穿过树林。第一个念头是普林斯来找他了，但普林斯没有那么沉重又浮躁的脚步，而且来的方向也不对。戈德里克愣了愣，立时于近旁的大树后掩身，小心翼翼窥伺来者。过路者身形瘦高，手脚敏捷，似乎年纪很轻；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一望可知是个习武人。等走得再近些，树影斑驳间投下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戈德里克猛然发觉这人竟是个旧识。
“波提斯？他怎会在这里？”戈德里克暗自咂舌，“他不一向跟着他的主人紧紧的吗？”
是的，他正是当初那个拥有护身符的骑士随从。
若是以往，戈德里克早跳出来和波提斯打招呼了，但眼下他身份尴尬，且不知道波提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不由得踌躇起来。正犹豫间，波提斯竟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戈德里克心中一惊，赶紧藏好，怕是被他发现了。
“……维多山谷……到底还有多远啊……也不知道里克在不在。”
一句自言自语飘进戈德里克耳里。戈德里克为了那久违的昵称心头一震。
自从格兰特死后就再也没人那么喊过他了。虽然他曾对普林斯说过可以称他为里克，但老顽固向来是“死小子”“臭小子”地瞎呼唤。旧日友谊萦绕心头，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脑子，戈德里克忍不住了。
“不在哟。”
完全没料到附近有人，波提斯吓了一跳，拔出短剑：“谁？出来！”
“对待久别重逢的老友，不用这么紧张吧？波提斯。”
戈德里克摊开双手，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从树后转出。波提斯维持警戒状态看着他，等看清来者带着笑意的面容时，波提斯惊讶了。
“……里克？居然是你？”波提斯的肩膀放松下来，“你怎会在这里？”
“和你的目的地一样，我也要回维多山谷。”戈德里克瞄了一眼对方手上的短剑，继续道，“你从哪儿来？波提斯。”
“伦敦。我听说你的事情之后过来的。”波提斯注意到他的眼神，又紧张起来，“你呢？里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圣灵带走了你，召你去天国了，还有人说是魔鬼救了你，因为你是它们的同伙。我知道你是个虔诚的人，所以我一直认定你是无辜的。但现在看见你在山野里徘徊，我又不敢确信了——三个月了，你居然还没到家？”
在山野里徘徊是因为老普林斯性情多疑，但凡看见一点教廷的影子就唯恐避之不及，尽在山里绕……不过这是不能对波提斯说的话。戈德里克苦笑：“事情说来话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获救的，我慢慢和你讲。”
戈德里克说着，便倚靠大树坐下，将腰间的水袋解开，喝了一口，递给波提斯。波提斯犹豫了一会儿，见戈德里克一派光明磊落，似乎毫不在意他手上的剑，自己的戒备就仿佛傻子一样，于是还剑于鞘，坐在戈德里克身边，接过水袋喝了起来。六月的天气本就炎热，他又是急忙赶路过来的，早已口干舌燥，现在得了清凉的水，仰头一气喝光，深感痛快。
戈德里克又翻出一包烤得漆黑的不知名物递过去：“吃么？”
波提斯脸绿了：“你的手艺？敬谢不敏。”
戈德里克于是自己啃了两口，做了一个仿佛这玩意儿苦得难以接受的鬼脸，把食物收了。波提斯把空水袋放在一边，不住打量着他。
“怎么？我脸上有虫子？”
“我就是想专心看看死里逃生的人。”
戈德里克尴尬地笑笑：“有啥好看的？我还是我。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离开你的骑士呢，看见你独自旅行真是吓我一跳。”
波提斯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别开眼去：“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毕竟……毕竟那个护身符原先是我的，是我连累你。如果不是你，也许那天被绑在火刑台上的人就是我了也说不定。”
波提斯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戈德里克的脸色。戈德里克耸耸肩。
“你放心，我并没有说出护身符的来历。我不会背叛朋友的。”
波提斯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里克，我当然知道你是最讲义气的，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最像个真正的骑士。”
“真正的骑士……”戈德里克苦笑了，“我恐怕永远也当不了骑士了。”
戈德里克的情绪明显地消沉下去。波提斯看看左右，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别这样，里克，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而且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是被圣洁的天鹅救走的，还有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圣灵的声音。”波提斯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无罪的，我们一起去找主教们，我替你作证你根本不是什么魔鬼的使徒。”
戈德里克摇摇头。“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波提斯拔高了声音，“你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没用？”
戈德里克不敢看友人的脸色，选择将视线放在不远处一棵苹果树上。他艰难地开口。
“因为……我确实拥有魔力。”
波提斯的手松开了：“你有什么？”
“魔力。那个护身符会发光是因为我本身有魔力。”戈德里克低声说，“我当不了骑士了，波提斯，因为我是个巫师。”
波提斯猛然站起身，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一样在戈德里克面前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戈德里克看向他：“波提斯？”
“别和我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波提斯回答，又踱了两个圈子，“你说你是巫师，有什么证据？难道你会飞？会控制魔鬼？会熬制魔药？会占卜未来？”
戈德里克赧然：“……事实上，我都不会。”
“那你倒是使一个咒语来看看？”
“……也不会。”
波提斯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树下的青年：“这样也叫巫师？”
“是……是别人说的……”戈德里克讷讷回答，“他们说我有魔力。”
“别人说你就信？谁这么骗你？”
“是……是一个云游的草药师……”
波提斯露出恍然的神色：“你不会是遇见耍幻术的吧？我听说有这种人，专门耍幻术使诈，然后自称什么什么大师，骗取别人财产。戈德里克，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险恶，居然欺骗刚刚死里逃生的你！”
年轻人动摇了：“这……这怎么可能？虽然他们看起来不像什么正直人，可他们都对我不错……”
波提斯盯着戈德里克的脸，后者的脸上明显表露出挣扎。“要不然这样，里克，你带我去见见那人。”波提斯温和地提议，“我年纪比你大，见识比你多。我去看看他是不是那种骗子。”
戈德里克犹豫半晌，说道：“好。”
金发青年带着友人回到不久前乘凉的大树下，但那里空无一人，连不久前因为他发脾气而踢散的蓟草堆都消影无踪。青年目瞪口呆。
“里克？”
“那老头不见了。”戈德里克睁大眼，“他刚刚明明在这里休息！”
波提斯维持着手按在剑柄上的姿势四下张望：“他会去哪里？你们有说好在哪里回合？”
“没有。不过我们今天打算在前面的村子住宿。也许他跑到前面去了。”
波提斯思考片刻：“你说过你是打算回家的？他也知道你家在哪里？”
“是啊。”
“我怕他会出什么阴谋诡计欺骗你家人。”波提斯说，“我们沿着你的既定路程走吧！只是要抓紧了，那家伙肯定跑到前面去了。”
波提斯一口咬定老普林斯是恶人了，这态度让戈德里克并不舒服，毕竟老人除了凶一点、多疑一点、小心眼一点之外，这一路上对他还是不错的。但是现在并不是和波提斯辩解的时候。戈德里克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对波提斯点点头，两人并肩向前行去。令他讶异的是，抵达村落之后无论何处都没有老普林斯来过的痕迹。戈德里克不安起来。
如果，老普林斯不肯教他咒语真的是因为不信任他的话，那么他和波提斯一起行动，无疑是肯定了这个疑虑。老人一定是藏起来了，也许正在哪里暗中观察他吧。戈德里克想到这里，不禁浑身不自在。
“波提斯，也许那人发现你了。”
在村中绕完一圈，在小酒馆里坐下来之后，戈德里克如此对朋友说。
结果波提斯按剑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他在哪里？”
此时正是傍晚，若是在大城镇，想来正是酒馆中人声鼎沸之时，但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却仅有老板在柜台后候着。波提斯这么一跳，桌椅碰撞的噪音顿时充斥了酒馆内的空间，十分刺耳。戈德里克赶忙在老板异样的眼光中拽住他：“坐下坐下，我没说他在此地啊。”
波提斯将信将疑地坐下：“真不在？”
“不在。”
波提斯松了口气，开始吃店主端上的晚餐。菜色十分简陋，不过是两块硬的发黑的面包，一盘看上去像煮了三天以上的膻羊肉，以及一杯颜色可疑的麦芽酒，但波提斯吃的十分香甜。戈德里克却看着直反胃。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糟糕的食物了。
这才想起普林斯一直奉行食物必须新鲜的原则，而且喜欢加入不知名的香草香料烹调。佐餐饮料虽然一直是水，但也是经过煮沸再冷却之后才倒进水袋里。如今看见如此粗糙的饮食，戈德里克吃不下去——他分明闻到羊肉变质的味道。
“不吃？”波提斯指了指盘子里的羊肉。
“不，谢谢。”戈德里克嘬了一口酸啤酒，“我胃口不好。”
波提斯耸耸肩，把二人份的晚餐一扫而空。
当天晚上他们在村里住宿，波提斯连连询问戈德里克三个月来的行踪，戈德里克心绪不佳，胡乱敷衍两句便装睡，不知不觉也真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却看见波提斯挂着两个大黑眼圈，问他，他回答自己怕坏人出现把戈德里克绑了去，一夜没睡地守着。戈德里克十分感动。
吃过早饭，两人上路。又走了一天，路上什么异状都没有，也依然不见普林斯的踪迹。戈德里克开始怀疑普林斯是否真的藏起来了——或许他根本对他失望透顶，已经离开？
傍晚投宿吃饭时，波提斯做了十分冗长的餐前祈祷。戈德里克吃惊地看着他。他和格兰特骑士曾经与波提斯及其主人一起旅行过，他很了解波提斯，这家伙向来是直接扑向食物的，即使主人提醒，也顶多划个十字念声“阿门”，怎么今天改了常性了？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虔诚？”戈德里克打趣地问道。
明明上次见面还在炫耀从女巫手里买的护身符的。
“自从你被圣灵救走的事情传开之后。”波提斯念完了祷文低声回答，“我觉得上帝还是存在的。”
戈德里克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呼唤上帝。”
波提斯看着戈德里克的脸，耸了耸肩。
“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他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还吃羊肉吗？”
“……不，谢谢。”
波提斯大快朵颐。戈德里克啃面包去了。
晚上戈德里克在满脑子纠结中沉沉睡去。波提斯捂着肚子爬起来。
“里克？里克？”他小声呼唤，“我肚子疼，你要不要去茅厕？”
戈德里克睡的很熟，并没回应。波提斯蹑手蹑脚走出旅舍，过了许久才回来，悄无声息地躺下。
距离维多山谷，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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