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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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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暮山照着资料上地址,连续几天独自一人走访了与陈家有关的二十多个孤儿院。闵西区花阳街144号孤儿院是最后一家,一块红色陈旧的门牌竖在大门口,他跟着院长往里走,竹林阳花,莲池锦鲤,景致幽静,成排的灰色大楼伫立,墙体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看着怡人。
“苏总一般是下半个月来义诊,待到月底。小孩儿嘛,打闹之间磕碰不少,苏总喜欢小孩子,总是多待一段时间陪他们玩耍,照顾他们。”
院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打扮中规中矩,眼角细纹已经很明显了,皮肤暗沉,显然操劳不少。他们爬到六楼,微胖身材的院长喘气微微急促了些,拿出手帕擦拭额头浸出的汗,而苏暮山呼吸平平稳稳的,仅仅出了点热意。
苏暮山冒充专访商界慈善人士的记者,脖子挂了个相机,手上捧着个小本本,时不时装模作样的记点东西,然后随手拍两张照片。
“听说陈凯鹏陈总也常来啊,他喜欢小孩子么?”
“来,陈总每月都要来两三次,有时候还是和苏总一起来。”院长说,“他挺喜欢的,来的时候会给孩子们带衣服玩具图书,孩子们有时候可期盼陈总来了呢。”
苏暮山听着,目光透过玻璃窗向院子里看,孩子们正聚在一起玩丢手绢,走廊里回荡的全是他们清脆的笑声。
视线一转,角落秋千坐了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独自一人远远坐着,没有参与到游戏中。他面无表情,目光似是有些呆滞,但眉眼十分秀气,唇红齿白的,长的很是乖巧可爱。
苏暮山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院长见一直盯着窗外,顺着他视线看去。
“苏先生对阿徊感兴趣?”
苏暮山一顿:“他似乎有些孤僻。”
院长:“阿徊啊,性子有些内向敏感,不爱参与活动,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呆愣愣的,一坐就是一整天。可能与他不能说话有关吧,小孩子自尊心强,觉得自己不能说话就是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有缺陷,心里便自卑了。”
“不能说话?”苏暮山问,“什么原因?”
院长:“听说是家里遭了火灾,父母爷爷奶奶全烧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被送到孤儿院。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等醒来便不能发声了。”
这时院长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不停,她歉意的看了一眼苏暮山,“苏先生,抱歉啊,我接个电话。”
苏暮山笑道:“没事,您忙。该问的差不多问完了,我自己随便逛逛就好。”
院长连连点头,进办公室接电话去了,苏暮山转身下楼。
好看,哑巴,内向,自卑……这些词语在苏暮山脑海里挥之不去,“咚咚咚”心跳声震得胸口发疼。顾橘红肿的小脸,青紫的身体突兀的撞入他眼前,像是在提醒他那个叫阿徊的小男孩可能经历过的悲剧。
苏暮山站到秋千前面,可小男孩却不见了踪影。
他怔愣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大哥哥?大哥哥!”
一道甜糯的声音响起,苏暮山倏地回神,低头一看——梳着两个羊角辫的清秀小姑娘正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费力的仰望自己。
他蹲下身,平视小姑娘,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了?”
小姑娘脸颊微红,“大哥哥长得真好看,是灵灵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谢谢灵灵。”苏暮山揉了揉灵灵的小脑袋,“灵灵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呢。”
灵灵害羞笑了笑,好奇问:“大哥哥是在找阿徊吗?”
苏暮山:“是啊,灵灵知道他在哪儿么?”
“应该是躲起来啦,阿徊最怕见到生人了。”灵灵说,“但那些叔叔们来,阿徊也会害怕,每次躲起来,很快就被院长阿姨找出来了,其他孩子都会帮忙找,我不会,我会帮阿徊躲。”
“叔叔?”苏暮山眉心一跳,“什么样的叔叔?他们为什么要找阿徊?”
“嗯……有一个又矮又胖,灵灵不喜欢,还有一个和大哥哥一样好看,但他的眼神让灵灵有些怕,院长阿姨说他是来为我们检查身体的。”灵灵回忆道,“那个胖叔叔说阿徊长得很漂亮,他很喜欢阿徊,把他带走后,我一晚上都看不见阿徊了。有一次晚上我偷偷起床出去找阿徊,路过一间客房时听见里面有哭声,便悄悄趴到窗户向里望,看见那个叔叔没有穿衣服,背对着我,身体时不时晃动。”
苏暮山问:“房间里面只有胖叔叔一个人吗?”
灵灵小声说:“我当时吓着了,瞧了一眼就跑回去了,只看见一个人。过几天那些人走后,我又去找阿徊,发现他一个人躲在衣柜里哭,很伤心。”
苏暮山心里一沉,如果灵灵看到的人就是陈凯鹏,那么阿徊就是他的猎物。而阿徊自身的缺陷和性格更加助长了陈凯鹏为所欲为的心理。
苏暮山问:“你向院长阿姨说过这件事么?”
“说过,但是院长阿姨责备我不要多管闲事,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过问。”灵灵语气里有些委屈,她紧紧攥住苏暮山的衣袖,急切问:“大哥哥是知道阿徊为什么哭吗?能不能告诉灵灵,阿徊是灵灵最好的朋友,灵灵不想让他伤心。”
苏暮山温和地笑了笑,“阿徊一个人太孤独了,灵灵多陪陪他,逗他开心,和他一起玩,他就不会伤心了。”
灵灵睁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
苏暮山将苦涩掩藏在笑容后,那令人痛心的真相对于阿徊来说或许一生都无法释然,但若身边能有一个人能长久的陪伴他,鼓励他,或许沉痛的伤能早点结痂。
回家的路上,苏暮山不禁想起梦里的小男孩,困于泥泞沼泽,竭力向自己呼救,那微弱的呜咽声,如蚂蚁般细小,却又如洪流般裹挟巨大的力量砸向他,扼住了他的呼吸。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做了什么?
——记忆在此处断截,心跳不由自主加快,额头浸出细密的汗。那道恍然熟悉的高大身影,像一座山一点点逼近门外手脚发软的男孩,扣住他瘦弱肩膀的那只手的触感和力度都熟悉得令人心悸。
苏暮山打开车窗,凉风猛灌进来,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投向前方的目光深且沉。
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嗡嗡——”
裤兜里的手机发出震动,苏暮山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小乙”两个字,“喂?”
“喂,苏少。你还记得酒吧发生的事儿么?最近清理监控视频,我无意中翻看到那日的监控记录,发现其中有被人篡改痕迹。我找专业人士恢复了里面的内容,视频上显示有一个人靠近过电源总闸,但只露出一个侧脸。”
苏暮山连忙说:“发给我看看。”
小乙:“好。”
很快,视频传来,苏暮山点开,一个黑色身影悄无声息避开人群溜进调电室,一手搭在开关拉杆上,一手按在耳侧,微微偏头,似是在和什么人通话,只待一声令下,便拉下开关让整个酒吧进入黑暗。
他截图了这个时间点,对人物侧脸进行放大,一丝丝熟悉感萦绕心头。苏暮山定定注视了良久,终于认出那个人——
喻择。
原来酒吧刺杀行动是喻择配合林崇完成的。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酒吧断电时间非常短,林崇是怎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又拉闸又在混乱黑暗中准确找到魏千易位置杀他,是有人在帮他。
“嗡”手机又震动了下,屏幕上面弹出小乙的聊天框,内容却是“酒吧18包房,喻择”。
苏暮山神色一沉,打转方向盘汇入车流驶向酒吧。
临近傍晚,酒吧的人逐渐躲起来,大厅喧嚣。苏暮山环视一圈没看见小乙,他穿过人群走到18包房推门进入,一眼瞧见小乙整个人无力的靠在卡座的沙发上,手臂横挡住刺目的灯光,空玻璃杯堆了半张桌子。
“我等你许久了,苏医生。”喻择双腿交叠,似笑非笑注视苏暮山,右手悠悠摇晃酒杯,琥珀色液体上下起伏。
苏暮山上前查看小乙情况。
喻择:“苏医生不必紧张,他只是喝醉了。”
苏暮山懒得和他绕弯子,“说你的目的。”
喻择一口饮尽杯里的酒液,给苏暮山倒了一杯,苏暮山没碰,喻择笑笑,随意丢在一旁。
“我来是邀请苏医生去‘兰瑾轩’做客,有人想见你。”
苏暮山问:“谁?”
“嗯——”喻择拖长调子,手指慢悠悠绕杯口转了一圈,说:“林崇的兄长,婆家人。”
苏暮山心生戒备,他并不相信喻择。但关于林崇,这本身的吸引力对他来说致命的。他静静观察喻择脸上每一寸表情,迟疑道:“我跟你走,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喻择失笑:“我怎么有胆子卖苏二少爷,林崇知晓了可不会放过我,更别提云京苏家了。”
“怎么不会,魏千易不就被你卖了么。”苏暮山冷讽说,“哦,对了,他临死前让我转告你一句,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喻择面色一僵,笑容渐渐淡去,即便是虚伪客套的假笑也因为魏千易三个字再也维持不住了。
“苏先生刺人倒刺的准。”喻择解开衣袖扣子翻卷了两道,说:“你不是对林崇的一切感兴趣吗,请到‘兰瑾轩’一叙吧。”
话落,喻择倏地扣住苏暮山手腕,苏暮山反应不如专业训练过的喻择,慢了一拍,只觉手腕顿时像是要被折断般巨痛无比,冷汗刷的下来了。苏暮山咬牙,将痛呼咽进嗓子里,他二话不说抄起桌上酒瓶朝喻择脑袋砸,喻择迅速后仰,酒瓶擦着他额发掠过。这一击苏暮山用了全身力度,被躲过后惯性太大,又没拿稳,酒瓶滑脱了手,“砰”一声巨响,在地面碎了个四分五裂。
这声响动惊醒了卡座上昏醉的小乙,他猛然探跳起来,眼神迷茫。
“怎么了?!唔……”
喻择眼疾手快将小乙打昏。苏暮山趁喻择分心,一拳打在胳膊麻筋处,扣住手腕的手指松了几分,苏暮山抓住机会挣脱,拔腿向酒吧外跑。左右不知绕了多少条街,见喻择没有追上来,渐渐停了下来,随意找了条巷子抵住墙借力休息,深呼吸平复剧烈心跳。他掏出手机正想叫人来接自己,一股无法言语的冷意刹那间从尾椎直窜后颈,他凭借对危险的直觉迅速低头,凌厉劲风擦过皮肤带起几根黑发。
苏暮山心惊胆战回头,那张娃娃脸从阴影中缓缓浮现。
喻择说:“挺能跑。”
长久不运动,苏暮山两条腿发软,他紧靠墙壁撑住身体,喘息说:“就算是去‘兰瑾轩’见婆家人,那也是林崇亲自带我去。鬼知道你们单独邀我安的什么心。”
喻择“咔咔”指骨折得噼啪响,语气却温柔,不紧不慢的,“那里算是我们的家,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苏医生相信我,只是去做客,不会有任何危险。”
苏暮山明显不信,嗤讽道:“魏千易信你,什么下场,我又怎么敢信?”
喻择“啪!”反手一巴掌,苏暮山脸偏转过去,面颊火辣辣疼,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打懵了。
“别再提他了。”喻择冷声警告,捏住苏暮山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我可不是林崇,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
苏暮山眼神虚的厉害,似是还没从那一巴掌中和缓过来。
“走吧,苏先生。”
喻择去拉苏暮山手臂,后者被拽的踉跄前行,正当走到巷口转角时,喻择毫无预警的松开抓住苏暮山的手,可惜慢了一瞬,他的手腕被一只匀称漂亮的手紧紧扣住,反手一拧,“咔”一声脆响,那人竟生生将喻择的手腕折断了!不等喻择反击,那人干脆利落一脚踹向他胸口,喻择腾空飞了出去,接连撞翻了堆在墙边的杂物,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片雨水淋湿后的泥腥点子。
“咳咳……咳咳咳……”
喻择气血翻涌,感觉胸腔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偏头吐掉一口血沫,颤巍巍扶墙站立起来,三两下恢复了被掰断的手腕。
喻择看着不远处挡在苏暮山身前的男人,一字字道:“林、崇!”
林崇眼神极冷厉极沉,“你不能带他走。”
喻择干巴巴扯动嘴角:“乔先生想和你家这位寒暄几句,他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
“真的是他的命令吗?”林崇幽幽道,“是你自己生了离开的心被他发觉,想找机会将功赎罪而已。”
“好吧。我承认,我想用苏医生换些好处。”喻择举起双手,靠墙懒洋洋站着,笑道:“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但离开‘兰瑾轩’的条件不是我可以承受得起的。林崇,我和你不一样,我们对乔先生来说是工具,而你不同,你是亲人。他会对你留情,对我们永远不会。”
从林崇出现,苏暮山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灼热的视线像是要在林崇宽阔挺拔的背脊上烧出两个洞。
苏暮山双手揪住林崇卫衣布料,像是将他后背当作一面坚硬的墙,借力倚靠上去。
林崇身体僵了一瞬,终是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推开苏暮山。
“喻择,别动他。”林崇说,“这是我的底线。”
喻择:“若我偏要动呢?”
林崇:“你打不过我。”
空气陡然寂静,苏暮山躲在林崇背后都能感觉到两人间无形的对制。
“好吧好吧,我不动他。”喻择妥协道,“你做一件事,我就不再找苏医生麻烦了。”
林崇问:“什么事?”
喻择说:“杀了小林儿。”
林崇皱眉,“他是乔宛白身边的狗。”
“所以才让你办啊,我是让这条狗监察怕了。”喻择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你在他那总是比别人多两分宽宥的。”
林崇应道:“好。”
“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喻择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狭窄的巷子只剩下苏暮山和林崇两个人,他们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谁都不曾注意巷子里突然升起又突然落幕的“演出”,此刻安静的能清楚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苏暮山:“原来你就是乔宛白口中的弟弟。”
林崇淡淡道:“嗯。”
“那‘兰瑾轩’是他的?”苏暮山想了想,“他找你,绑架我干嘛,神经病吧。”
林崇边点头,边伸手向苏暮山裤兜,苏暮山一惊,“林崇?!”
林崇坦然地掏出车钥匙,说:“送你回家。”
苏暮山讪讪地蹭了蹭鼻子,“哦。”
暮色降临,城市灯光依次亮起,车窗外景色飞速后退,苏暮山直视前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林崇。
“好看吗?”林崇忽然出声,这句颇具情绪化的提问让苏暮山蓦然一惊,口水呛咳到嗓子里,脸颊泛热。
苏暮山:“你好敏锐。”
林崇:“我们会有这方面的训练。”
“当然好看。”苏暮山回答林崇,“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信吗?钟意第一眼的颜,有了心动,生了兴趣,会不由自主的把过多的目光和心思分给对方,迫切的想了解对方的喜恶爱憎,行为习惯,想融入对方的生活,彼此无话不谈,无物不享。”
林崇向左打方向盘转向,说:“我倒是更相信见色起意。”
“嗯……你这么说倒也没错。”苏暮山说,“我还相信缘分的。我觉得我们俩特别有缘,我每次遇到危险你都能及时出现救我,而且,和你待在一起就很有安全感。”
林崇看了一眼苏暮山,对方眼里的真诚灼了一下他。林崇不敢再看他,脑子里想到的全是刚才苏暮山依赖的靠着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递过来,像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突兀闯进灰霾阴森的树林,驱散了经久弥漫不散的雾。林崇贪恋着,铭记着,希望时间的流逝缓慢再缓慢,这样他就可以多储存一些他的温度。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的墙太厚了,他想感知的温度始终稀微。
就在这时,右方巷道窜出一辆白色面包车,加速撞向他们。林崇反应很快,猛踩油门打方向险险躲过。
苏暮山吓了一跳,“林崇!”
林崇面色凝重,“坐好。”
面包车扑了空,忙调转车头加速追向他们身后。林崇一个急转弯车拐进另一条辅路,面包车紧追不舍。忽然,前方有车大灯骤亮,灯光刺眼,林崇眼前晃了下,这间隙四面八方猝然驶出的车狠狠撞向中间的黑色越野。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续撞击,越野车不堪重负,车身深深凹陷一大块,车头和车尾也被撞得变了形。苏暮山被撞得头晕眼花,林崇紧紧握住方向盘,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轰轰声,车身依旧纹丝不动。
面包车模样亦惨不忍睹,疯了般堵在四周,无论怎样都要留下他们。
林崇当机立断解开苏暮山安全带,踢碎挡风玻璃,带他逃出车厢。可前后涌出大量手持棍棒的人,堵在路口,阻挡了他们出逃的所有路。
林崇将苏暮山护在身后,冷冷地注视这些人。
带头的黑衣人面色森寒,打手势下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