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更鳞

1、01

　　云京市城郊，银山墓园。
　　苏暮山怀里抱着君子兰缓缓沿着石梯上行，每周按时按点的看望老朋友。他的这位老朋友一年前去世，每次苏暮山想起其中缘由，心里不免惋惜。
　　他微微仰起头，远方苍白灰寂的天空乌云遮蔽，绵密的雨幕打湿冰冷的墓碑，空旷的山谷肃穆沉静。

　　不远处成排墓碑中间站着一个打伞的男人，光看背影就觉得赏心悦目。苏暮山眯了眯眼，想上前看清男人的样子，正巧，男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的男人面容俊朗，胸口处别了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姿态从容优雅，像是刚从上流云集的宴会出来的富家贵公子。
　　在苏暮山的印象里，他和他朋友从不认识这个男人。
　　苏暮山审视了男人几秒，问道：“你是谁？”
　　“我叫乔宛白，”乔宛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是你哥哥的朋友。”
　　苏暮山一愣，“我哥？”
　　乔宛白：“嗯，你哥，苏暮晚。”

　　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苏暮山俊逸的侧脸蜿蜒而下，打湿了他洁白的衣领。苏暮山越过乔宛白弯腰将沾着露水的君子兰放在他朋友的墓碑前，静静注视着照片中清冷俊秀的少年。
　　良久，苏暮山问：“那你来这干什么？”
　　“我听暮晚说你每周都会来银山墓园祭拜你的好朋友。”乔宛白也不介意苏暮山的态度，和气地回答他的问题，“我有个弟弟，他总喜欢趁我不注意离家出走，每次找他都很头疼。偏巧，我弟弟喜欢苏医生，就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是否能遇到你，问问你是否见过他。”

　　苏暮山听得稀里糊涂，不禁怀疑他话里真假，是真的认识他哥，找他弟弟，还是故意套近乎达到什么目的。
　　“我不认识你弟弟，从进园到现在就只见过你一个大活人。”苏暮山心怀戒备，这人虽看着和善，但他总有种危险的直觉，“若是失踪二十四小时，你可以去公安局报警备案，我想他们会很快帮你找到弟弟。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苏暮山转身欲离开，手腕蓦地一紧。他停下步子，不明所以的看向乔宛白。
　　乔宛白：“苏医生，我常听你哥哥提起你。既然有缘遇见，不如一起吃顿饭？”
　　雨更加密集，打湿苏暮山乌黑的发和单薄的白衬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苏暮山收回手，婉拒道：“谢谢你的好意，乔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乔宛白捻了捻手指，发出短促笑音，“果然，人需要点教训才能听话。我其实不喜欢强迫的。”
　　话语悠悠飘进苏暮山的耳朵里，苏暮山不解其意，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脚刚踏上长阶小路，突然感觉后颈一阵剧痛，闷哼一声，骤然跌入黑暗。
　　乔宛白接住苏暮山软倒的身体。这时，身旁出现两道身影及时上前从乔宛白怀里接过苏暮山。
　　乔宛白整了整衣领，淡淡说：“走吧。”

　　……
　　苏暮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后颈还残留着钝痛，他想上手揉揉，却发现手脚被麻绳捆住无法动弹，由于长时间维持一种姿势，导致他现在全身僵麻，苏暮山吃力的活动身体意图缓解麻痹感。

　　“咚。咚。咚。”
　　每活动一下，身体都会撞击硬邦邦的东西，狭小的空间让他难以舒展活动。
　　什么地方？
　　苏暮山大致感受了一下，所处的空间四四方方，向下挪动少许脚便抵住了，上抬被捆住的双手也很快就能摸到，苏暮山思索片刻意识到这是一口棺材。
　　棺材时不时晃动像是飘动在水面，没有任何声音泄露进苏暮山的耳朵，强烈的不安和恐慌如疯长的野草般霎时蔓延每个细胞。
　　苏暮山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冷汗止不住的从额头滑落，他用尽全身力气减缓呼吸的频率，确保在救援人员赶来前有足够的空气维控他的生命。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准备离开墓园的时候后颈突兀的痛感，而满足偷袭条件的唯有乔宛白一人。
　　苏暮山不解，他和乔宛白根本不相识，他为何要绑架自己，还把他放进棺材里？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左右看了看，不是他的那一个，点开通讯录，界面只有一串陌生的数字。
　　“乔宛白什么意思？”苏暮山小声嘀咕，手指动作不停，拨通那串数字。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漫长而艰难，那一声声重复回响的铃声宛若巨石不留情面砸击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苏暮山在心里默默数秒，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
　　“喂。”
　　“喂？你好，能听到吗？先听我说好吗？是这样的，我被人绑架关在一口棺材里——我推测是棺材，然后我能感觉到它在晃动，是在水上，或许是在海上，我不清楚它漂浮了多远。云京市仅有观海路，观领路，环石路这三个地方临海，你能救救我吗？我这不是诈骗电话，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忙，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苏暮山尽可能维持冷静描述自己的境遇，提供他能获取的所有信息。即便他作为医生见惯了大大小小的生死场面，但他终归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头次遇到自身危在旦夕的情况难免会害怕，说到最后尾音发颤。
　　空气安静的令人心悸，苏暮山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回复。
　　意外地，那人在他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的时候迅速回了两个字，语气似是比他还焦急。
　　“等我。”

　　……
　　观领路，临海别墅。
　　别墅门“砰”地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一道削瘦挺直的身影穿着鞋子直接踩在昂贵的棉绒地毯上，直直奔向靠在沙发上那个慵懒的男人，双手拽住男人松垮的衣领，厉声质问道：“乔宛白，他在哪儿？”
　　乔宛白一只手搭在沙发背，另一只手捻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含笑观赏片刻，缓缓挪动至淡色的唇边，张嘴轻轻咬下一片柔软的花瓣，细细品尝，甜涩的味道充盈口腔，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想必苏医生也如这红玫瑰一般又软又甜，味道甚佳。”乔宛白朝着林崇勾唇笑了笑，“林崇，你终于肯回来了。”

　　林崇额角青筋暴起，形状漂亮的眼睛里似有风暴涌动，黑沉如此刻玻璃窗外晦暗的天空。他一把夺走男人手中的玫瑰，压抑着怒气开口，“乔宛白，别在我面前玷污他。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
　　乔宛白轻描淡写推开林崇的手，起身和他面对面而站，两条手臂落在林崇肩膀，双手交握像是把他环在怀里。他嘴角依旧噙着笑，可笑不达眼底，怎么看怎么假。
　　“林崇啊，从你在我面前暴露出你软肋的那刻开始，你就注定摆脱不掉这一切了。”
　　乔宛白举起手机点开一个视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林崇眼珠转动，瞳孔霎时皱缩——
　　是监控摄像头的实时传送画面，一口乌黑的棺材被手指粗的麻绳捆绕，另一端拉扯绷直死死捆在码头的铁杆子上，下面放置一根蜡烛，橘黄火焰正烈烈燃烧，绳子的一小部分已经焦黑，照这速度灼烧下去，莫约再过五分钟，绳子就会被烧断，棺材失去唯一的拉力便会被风浪卷走，飘零广阔无边的海面，加之密封的棺材里空气稀薄，苏暮山坚持不了多久，最后会窒息而亡。

　　“还有四分钟。”乔宛白好心提醒道。
　　林崇抢过手机，顾不上再和乔宛白对峙浪费时间，转身出去根据视频界面找苏暮山。
　　乔宛白：“小林儿，去，帮我看着林崇。”
　　楼梯下阴影处一道瘦小的身影晃了晃，下一秒便消失不见。

　　骤雨倾盆，天色昏沉沉的，压抑人们喘息的气流。
　　雨珠劈里啪啦砸落在棺材板上，苏暮山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震颤。他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以为过了很久，其实不过几秒。
　　暴雨的缘故，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发起了狂怒，海浪层层叠叠拍打海面上孤零的棺材，躺在里面的苏暮山剧烈摇晃，颠得他胃里上下翻涌，几欲作呕。
　　苏暮山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何时受过这般苦。即便在医院看惯了生老病死，心底对死亡的恐惧依旧根植于筋骨。
　　他从最初的激烈挣扎，到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下手臂，绝望的情绪恍若稠密的黑墨丝丝缕缕包裹住他，不留缝隙。
　　那人会来救他吗？
　　他能找到自己吗？
　　万一……难道年纪轻轻的自己就要葬送在这片海里了么？
　　苏暮山忍不住回想这二十七年，什么都享受过了，拥有过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当真是惋惜。

　　……
　　林崇赶到海边，头发湿漉漉贴在脑后，发尾坠着水珠，雨幕遮蔽了他的视野。如此大的暴雨，烛火已然被浇灭，可海面狂哮，巨大的拉扯力足以将棺材卷走。影像里码头的铁杆子锈迹斑斑，狂风骤雨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连根拔起。
　　这座码头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年幼时他曾在这里流浪过，后来遇到良善的孤儿院院长收留了他，得以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所以当乔宛白给他看这个视频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捆在铁杆子上的麻绳大部分焦黑，流一丝内里的牵引勉强维持。
　　忽然，海浪剧烈翻涌，巨大的浪花瞬间吞噬掉海面上的棺材，绳子骤然崩断！
　　林崇瞳孔紧缩，猛然向前扑去，堪堪在绳子消失的前一秒握进手里，迅速在手腕上缠两圈，另一只手抓住铁杆，手臂肌肉发力，把几欲逃走的棺材硬生生拽了回来！

　　林崇脸色苍白，重重的步伐踏过泥沙走向乌黑的棺材。他从衣服内侧掏出折叠刀，轻颤着手臂咬牙砍断绳子，用力推开棺盖——
　　里面的青年虚弱无力，嘴唇干裂，紧皱着眉头，轻薄的宛若一张湿透的白纸，轻轻一扯就被破坏了。
　　林崇心尖涩涩，他心疼的抚上苏暮山几无血色的脸颊，拇指覆上他的唇瓣反复摩擦，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苏暮山感受到唇上的异样，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一双冰冷锐利的黑亮眼睛。
　　“我得救了吗……”苏暮山喉咙像是用砂纸捻磨过，发出的气音转瞬就破碎在风雨中。
　　林崇立刻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声。
　　“谢谢你……”
　　紧绷地神经陡然一松，话还没说完，苏暮山坚持不住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