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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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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雪纷飞,遍地银霜,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裹着大衣,偶有几句闲言夹着白气,冷清至极。
代代有余面馆里却是热闹得紧,大概因为正是晚饭时间,聊天和嗦面的声音穿插在盘旋在面碗的热气里,听着都让人觉得身上暖了几分。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推开了面馆的玻璃门,红色大衣、卷发加上化着精致的浓妆,高跟鞋的嘎达嘎达声虽小,却仍吸引了面馆里不少顾客的注意——在千禧年代的闭塞乡镇里,这样的摩登女郎可不多见。
她高昂着头,顶着众人探究的目光挑了一个空位坐下。她抬手喊了一声:“两碗肥肠面”,又招手把愣在门口的小女孩叫了过来:“代梨,过来,傻站在那干嘛呢?”
被唤作“代梨”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坐在时髦女人的对面,众人这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这么年轻就有女儿了吗?确实让人惋惜。或许是某种怪异的规则作祟,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后,她的魅力就会大打折扣。
有一位大婶与其余人不同,目光紧紧地黏在女人身上,这会儿径直探出半个身子盯着女人的脸。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开口:“你是代英吧?”
代英面带微笑着回答,却扯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僵硬感:“是我,二叔母。”
“哎哟,亏得你还记得我咧。”大婶高兴地拍手吆喝:“大家快看呐,代英没死,她回来了!”
这一句“代英没死”像是引爆了面馆里的炸弹,一时间那些上了年纪的那群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话。
“你没死?那当年那场火怎么回事?”
“这是你女儿啊?都这么大。”
“嫁人了吗?”
“干什么工作啊?”
“还记不记得我?”
代梨被这爆炸式地热情吓得不知所措,慌乱地钻到桌子底下,却被代英强硬地抓出来,死死摁在凳子上。
村里头最游手好闲的混子洋兴奋地冲进面馆:“村里头来了什么大人物啊?门口那辆四轮车是谁的?”
这话更是引燃了人群,原先的询问慢慢变成谈论,变成窃窃私语,直至变成诋毁。
“代英,不会是你的吧?”
“会是她的吗,看着真不像啊。”
“谁知道她怎么挣的,外面的人干什么的都有。”
代英挑了几句不要紧的回答,甚至不为扑面而来的恶意有一丝情绪波澜,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狂热的人们。
七年前他们就像议论着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样狂热地议论着她的价格,她还会争论说她不是一件商品,争论说她同样需要作为人的尊重,争论说她不仅仅是需要被嫁出去的女儿,争论失败的她只能选择逃离,在放了一把火后。
没办法,能走出大山的只有死亡的代英。
如今她却平静了,谁要为路过曾经的牢笼生气?
面馆老板代建业被面馆里头这嘈杂吓了一跳,从后厨钻出来,问:“你们干嘛呢?”
代建业把人群拨出一条胖胖的走道,看到代英那一瞬间竟是懵了。
代英笑嘻嘻地叫他:“建业。”
“代英!你,你回来了。”代建业看到代英这一瞬间眼眶竟是红了,手不停地往围裙上抹。
此时代建业的老婆笑嘻嘻地端着两碗肥肠面从后厨出来,看见代英的脸色陡然一变,代英看见她同样笑着跟她打招呼:“林芳,好久不见。”
林芳脸色有些不自在,把肥肠面放在桌子上后轻飘飘抛下一句:“谁想见你”,就转身回了厨房。
代英把代建业叫出店里,留代梨一人在店里。
两人一边在雪地里走着,一边聊起往事。
“叔叔阿姨的后事是我处理的,你放心。”
“面馆生意还好吗?”代英似乎不愿提起父母,转移了话题。
“还不错,你知道的,我们代家可有祖传配方,生意哪能不好嘛?”
代英的眼泪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滑落:“生意不错、生意不错,那就好。”
“是不是在外头吃了很多苦啊?怎么哭了啊?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以后再有人说你闲话,我和林芳,都能罩着你!”
“不是,我是为了你高兴。我看你过得幸福,我就高兴。”
“哎哟,你这给我吓一跳的,你当年放了一把火把自己屋点了,我这几年都给你修好了,就是怕你以后想回来了没地方住。”
代英抹了把眼泪,一脸幸福地告诉代建业:“我要结婚了!我是来给你俩送请柬的。”
代建业也很高兴:“快说说他是个啥人啊,靠不靠谱啊,对你好不好。”
“是个好人,他不介意我带着个孩子,是个小老板,收入很稳定。”
“哎哟,我当年就跟你说的,你运气还没到呢。”
“是啊,我当年可真是个笨蛋。代梨越来越像那个人了,我一看她的脸,看总是心中烦躁,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孩子相处,我,真是对不起这孩子。”
代英十八岁那年,未婚,但是她怀孕了。因为高考中剧烈的妊娠反应,她没能完成考试,自然落榜了。
代英常年占据排名榜第一,此刻她的落榜,让她成为了整个村子的笑话。
代英的父母也觉面上无光,为了八百块的彩礼钱,草草为她订了一门婚事。
无望中,在一个雪夜里,代英将稻草铺满了自己的房子,倒上汽油,一把火点上,然后躺回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她倒是不担心会被人救,与父母重视弟弟,新房房间不够,只有代英一人住在深山上的老宅中。
林芳一直看不惯代英与代建业关系好,心中吃醋,气不过,这天大半夜来找代英理论,撞见了熊熊烈火吞噬了房子,吞噬了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也吞噬着代英的生命。
她不顾一切,拿起屋外的斧子砍断了锁,冲进火海里去救代英。
代英起初不愿走,最后林芳也一屁股坐下,“那就一块死了算了”,代英才把林芳拽出了即将倒塌的房子。
代英抱着林芳嚎啕大哭,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林芳。
林芳果断拉着代英下山,找了代建业,两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代英,甚至代建业还偷光了放在面馆里的所有钱给她。
等代建业和代英跑出村子半小时后,林芳开始大喊:“救火了,山上着火了!”
镇上乱作一团,自然没人注意到趁乱出逃的代建业和代英。
代英与代建业连公车都不敢坐,两个徒步走在雪地里,抹黑前行。代建业执意要把代英送到市火车站,代英拗不过他,便也随了他。
代建业一路都很沮丧:“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寻死这样的法子一点都不好。”
“对不起,我要活不下去了。”
“我没有想过我会失去你这个朋友,权当是为了我们认识的这十八年,活着好吗?”代英没有回答。
“我们还能再见吗?”火车即将开动,代建业又问了。
“好。我会活着的。”坐在火车上的代英泪流满面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
时间又回到了如今。
代建业带代英去给爸妈上了坟,又带她去看了山上已经修好了的老宅。
“新房子呀。谢谢你。”
“我知道从前你在旧房子里吃了很多苦,没关系,你要有新生活了,不要再为过去难过了。”
“对,我要有新生活了。”代英热泪盈眶。
两人回到了面馆,晚饭时间过了,面馆里的人都已经散了。
只剩下代建业的儿子代舟行和林芳在陪代梨玩。
林芳看到代英回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大个人了,没那么早吃就别那么早点单啊,面凉了能好吃吗?”
说罢她起身去厨房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肥肠面。
代英也不客气扒拉着面条就往嘴里塞:“我馋这口好多年了,外面的肥肠面完全比不上你们做的。”
“那是。”林芳骄傲地仰起头。
代英吃完后从包里拿出来一封请柬,又拿出来一沓钱给林芳。
林芳收了请柬却摆手不肯收钱。
“这是当年你俩借我的钱,还有给你们结婚补上的红包呢。”
代建业走过来收下了钱,又笑着跟老婆耳语几句:“她过得很好,别担心。”
林芳这才安下心来。
代英看时间不晚了,便驱车带着代梨回城里。
“下雪路滑,当心点。”代建业夫妇不放心地叮嘱。
在代建业夫妇收拾完店里,给店上锁时,林芳眼尖看见不远处的公路上冒着火光。
“那怎么着火了,不会是代英他们吧?”
两人叮嘱代舟行自己回家后,骑着一辆自行车往火光点跑去。
代英的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车上已经燃起了火,大货车司机当场毙命,车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臭味。
代建业和林芳把二人拖出车内,让她们在空地休息,两人急得团团转。
“轰”地一声,小汽车爆炸了,所幸他们离得够远,没有被波及。
两车相撞之前,代英把坐在副驾驶上的代梨护在了怀里,代梨只受到了轻伤,而代英浑身都插满了玻璃和钢铁的碎片,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林芳红着眼叫她:“代英,代英。”
村子里没有医院,只有三公里外地镇子上有医院。
代建业一把骑上了自行车:“快把她扶上来,我们送她去医院。”
林芳照做,脱下了外套将代英绑在代建业身上,防止她掉下去。
代建业骑车载着代英往镇医院冲。
林芳抱着昏迷的代梨在后面跑。
代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断断续续地,连起来像说的是,代梨。
代英死在了离她的新生活还有三公里的这段路里,据此以前,她已经走了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