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论》良机

8、7。燃料

　　多米雷克定定地看着俞晞，半晌没有开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俞晞越发不自在了起来，险些没忍住抓袖子的小动作。

　　好在，这沉默最终还是被多米雷克自己打破了。

　　“你不是为了问我是否会阻止。”他用一种异常笃定的语气说道，“你在诈我，在测试归序研究会是否真的如我所言，仅仅出于对技术过度发展的担忧，而非已经拿到了切实理论依据。”

　　俞晞一口气刚提到一半，脑内闪过一种可能。

　　于是这口气与辩解的话语一同被屏住，不着痕迹地缓缓吐出：“您对自己这句话，又有几分把握？”

　　“问出来前确实没有把握，但现在，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了。”多米雷克忽然放松了表情，嘴角扬起一种得到证明的喜悦。

　　“……”俞晞摸不准这句话是不是仍然在诈自己，但他确定了，即使经过那么久的锻炼，自己仍然不是这块料。

　　于是他放弃了这种毫无效率的互相猜心思，直截了当承认道：“姜还是老的辣。”

　　“如果你在一个颇具规模、内部还分了派系的组织里稍微混过一段时间，这点经验是很容易学到的。”

　　多米雷克的笑容又变得有些无奈。他抿了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道：

　　“但研心那边，大概率是有确定手段的。”

　　“……？？？！！！”

　　一个教会，竟然比与它同源的研究会掌握了更加充足的支撑，俞晞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

　　“就在你的理论获得认可的那一年，准确来说，那个月。研心那边忽然宣称自己得到了神的旨意——

　　“当然，当时因为当时你的理论太过轰动。有很多人都宣称自己得到了神的旨意，所以一开始，我也只当他们在跟风。”

　　“然后呢？是什么让您改变了想法？”

　　“这个你应该就知道了，他们成功预言了很多尚未公布的实验结果。”

　　尽管已经放弃了假装寻求意见，随着这句话说出，俞晞却是真的对自己的理论有些不确定了：“……可是，这正是我进一步提出‘客串上帝’的理论基础啊。”

　　“请问俞晞教授是如何理解的？”

　　俞晞略加思索，发现这观点本身并没有对自己的理论构成太大冲击，于是缓缓开口道：

　　“我认为，并不是他们成功得到了大自然的指示。只不过，在他们提出预言的过程中，已经满足了给‘自然提供现成解释’的过程，于是因为先声夺人，被采纳了而已。”

　　“也是一个思路。”多米雷克点点头，苦笑着自嘲了一句：

　　“实不相瞒，在你提出你的那个观点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或许我早就想到了，只是出于对‘客观’的僵硬坚持，始终不敢接受而已。”

　　“嗯……很多理论都是在提出之后，才令周围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于一件事：这么清晰易懂的东西，为什么没有成为常识？”

　　俞晞摩挲着茶杯，抿了一口，将后半句咽下肚。

　　——又为什么，这些理论，往往都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程度，却需要自己一个各方面都如此青涩的人去完成最后一步？

　　是经验的束缚？对客观的盲信？还是……

　　真的有一个“神”在关注着一切？

　　随着这个想法的冒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顿时掠过了俞晞全身。

　　他甚至觉得那感觉有点熟悉。

　　或许是因为最近确实被人围观多了吧……

　　俞晞有些不着边际地想道。

　　“所以，能够发现‘常识’的人，才如此的令人震撼。”多米雷克带过这个话题，继续讨论起自己知道的信息：

　　“他们还声称，神为教会指派了一位圣女，是那位神明意识的显化。这位圣女负责消除，或者用他们所称，‘消化’，过多的、容易自相矛盾的规则。她执掌着吞噬的权柄，是清除与分解的代行人。”

　　这些年，趁乱窜出来的各种组织、言论屡见不鲜，连各种辟谣的自媒体都养活了一堆。

　　完了这两拨人互相吵吧，还喜欢没事@一下俞晞。无意义的消息塞爆对话框，让俞晞不堪其扰，以至于原本的社交帐号都弃了，交给学校找人运营。

　　……嗯，运营者一开始也大多是学生会的，为几个学时累死累活的本科生，实在也不太能真做到什么工作。

　　直到险些因为一个孩子忘切号、搞出更大的误会，学校才真诏安了几个做辟谣自媒体的。在这拨人和研究所开始合作运营后，俞晞终于当上了甩手掌柜，只偶尔纠正一点错误，从无穷无尽的宣传工作中解脱了出来。

　　这种结构保持至今。

　　所以，如果是七年前的俞晞，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但现在，他已经经被民科折磨了七年，各种惊世之语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那些奇葩的对比下，俞晞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朴素的，甚至反应了那么一点希望自然回归自然的美好愿望。

　　知道这句话不是真正原因，俞晞调侃了一句：“嗯……你见到他们圣女展示神迹了？”

　　令他意外的，多米雷克点点头：“是的。”

　　“……？”俞晞愣住：“什么神迹？”

　　“他们……”多米雷克闭了闭眼睛，似乎仍不敢相信这句话的内容：“准确预言了新规则的消失。”

　　“预言了消失？”

　　“对，预言了消失。”

　　急促的键盘击打声响起，多米雷克调出一份文件，把电脑推给俞晞。

　　“在由反复观测确立新秩序后，他们第一个提出，只要不再观测，这些秩序就会再次慢慢消失——我不知道作为俞氏不定原理提出者的你是否想到过这一点，但他们不仅提出，还从当时同时进行的好几个项目里准确预言了消失的时间。”

　　“都可以认为自然规则可变了，再接受可以消失，好像也没那么困难……而且，这些年的成果不是早就证明这一点了吗？”俞晞苦笑了一下。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样的……但他们不仅预言了消失，还预言了具体到日的时间。”

　　多米雷克顿了一下，补充道：

　　“其中，有几位比较介意这种装神弄鬼，认为可能只是随便说了个较长的周期，结果日期当天还能做出符合理论的结果，第二天就再次无法重复了。”

　　“……不是说一段时间不用才会？”俞晞本能地抓了个漏洞。

　　“所以，才更像确实有什么在掌控这一切了。”

　　“……”

　　“所以，你诈我也好，真的寻求阻止也好，我现在反而希望你把客串论——姑且这么称呼吧，将这个结果公布出来，然后把定义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多米雷克看着俞晞，表情热切近乎虔诚：

　　“比起那种无法掌控的，等待大自然分配、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收回的被动，能提前建立起完善的理论模型并长期维护下去，甚至成了一种规避手段……”

　　那眼神太过急切，弄得俞晞有些无所适从：

　　“可你们的宗旨不是减少干涉吗？”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多米雷克回应道：“如果是完好的，那么不要打碎；如果已经成了碎片又找不到替代，那还是尽快修好，尤其在有人想替你修的时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俞晞叹了口气：“我会尽量让那些空白完善起来的。”

　　风箱渐渐减弱的咆哮里，俞晞看着终于得出来的结果，半晌无言。

　　最终，他长叹了口气，走出办公室，站在窗边，眺望这个渡过了小半人生的学校。

　　明亮的路灯下，学生或相互嬉戏，或步履匆匆，或悠然散步。教室大多亮着灯，环绕实验楼的水库反射着橘黄的灯光——看起来挺梦幻的，但以俞晞的经验，那边往往有着数量恐怖的蚊虫。

　　一种久违的安宁与放松弥漫上心头，略微缓和了这段时间高度紧绷的神经。

　　但想起多米雷克的期望，这点放松很快被一种沉重压了回去。

　　“……抱歉，我食言了。”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收回目光，投向电脑上已经发送的论文。

　　……和这个论文之外，真正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的成果。

　　那是一个跳跃器的雏形。

　　以“未知”为燃料的雏形。

　　如果这个猜测正确，那么每一次没有定义的结果，都可以通过数学建模的方式，将结果指向自己想要的目标。

　　——在大自然反应过来前，这个目标的疯狂程度只取决于想象力的上限。

　　只要只要抢在修复前完成，几乎是每个新理论都能提供一次万能许愿机会。

　　而他的目标？

　　那个血盆大口般的图景再次呈现在眼前——随着俞氏不定原理的提出，已经变成了闭合的利齿，死死将俞晞关在那片真空中。

　　比起早早放弃纯学术道路、已经过上平凡社畜生活的树杈，自己才是那个被影响更深的人。

　　他伸出手指，近乎迷恋地勾勒起模拟出的流线型机身。

　　这架没有翅膀、没有任何与长途旅行跨越相关要素的机器仿佛一枚子弹，瞄准关了他七年的利齿，试图在上面打出一个可以通过的豁口。

　　本来，未知的稀缺性注定它几乎无法被重复使用。

　　或许只能在自己老了以后，在学术上贡献完自己的才智、可以确定不牵连别人后，走进这台机器，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这是属于他的退休旅行，只是远比林恩来得疯狂。

　　但现在，多米雷克告诉他，不仅秩序可以被消除，未知可以复原，甚至有人可以精确掌握时间。

　　这种无法预知、无法掌控的事情，大大降低了门槛，又增加了被未知存在干扰的可能。

　　这不是归序希冀的完善秩序，这是给本就混乱的秩序推波助澜。

　　但与之相对，自己可以选择隐瞒，但没谁能保证这个不会被别有用心者抢先发现。

　　——虽然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已经足够别有用心。

　　再次检查了一遍实验结果，俞晞长出了口气，打开了研究所的招聘页面。

　　哒哒的打字声中，一条招聘公告被编辑了出来，挂上了通知栏第一条。

　　上传几分钟后，这条消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了出去，各种层次的简历塞爆了邮箱。

　　笃笃笃的敲门声混在消息提示音里，没被听到。

　　于是那声音很快变成了砰砰砰的锤门声。

　　俞晞打开门，不出意外地发现是闻讯赶来的粟粟。

　　“师兄，你终于想通了，不准备单机啦？”

　　刚做出那样一个决定，俞晞手还是抖的。

　　这种高度紧张的状况下，连粟粟一脸半是迷惑半是调侃的目光，也变得似乎藏什么可怕的秘密。

　　俞晞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能这么疑神疑鬼。

　　平复了一会心态后，他露出惯常的笑容，状似随意地解释道：

　　“对，准备开一个新项目，给那些一直挤破头想进我团队的一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