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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无糸处 ...

  •   糸实在是一个很完美的恋人。

      昀看着镜中的雌雄莫辨的少年,从背后拥着那有些过于纤细的肩膀,将手指顺着后颈发根处穿入,再沿着发丝走向往下顺去。

      那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有什么力量——不,不是仿佛,那熟悉的、无法解释的阻力开始生效,再次渐渐阻止了她的动作。

      最近梳理糸的长发时,总是遇到这种情况。

      这种昀无从理解,也不知如何分析的情况。

      那发丝看起来流畅又柔软,像是世界上最上好的丝绸:即使已经被“蛛网”咬住的时候,也很看出有什么纠缠的地方。

      她只知道,即使有着莫名的阻力,只要耐下心一点点梳开,也还是能如看上去一般柔顺的。

      柔顺到下一次起风,柔顺到风让它再次纠缠起来。

      但这样也很好。

      昀并不在意地想着,拿出梳子,再次重复起这段时间一直在重复的行为。

      瀑布般的长发被梳子分成细小的支流,从淡白的根部开始,逐渐染上越发浓郁的蓝。

      而当那发尾最终抽离梳齿,失去了约束的蓝便会骤然散开,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向地面——而梳子将贴向后颈,顺着那处皮肤,换个角度穿入另一丛发丝,带领它们开始另一段流淌。

      随着那流淌,阻碍也如期而至。

      那处留住了发梳小小的漩涡依旧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梳子就是仿佛被蛛网捕获的猎物般逐渐再难前进分毫。

      而那牵引让发丝越发像一张拉开的蛛网——细微的脉搏顺着那些丝线传递着,在同一处桥梁交换心跳。

      并不来自一个个体,却全然同频的心跳。

      不知是因为单纯的牵引,还是那脉搏带来的共鸣,糸略微仰了一下头,一蛛一蝶的目光随着这个动作产生了片刻交汇。

      那双淡蓝的眼睛和昀翅膀上的眼点同时眨了眨。

      默契一如镜像,也一如往常。

      昀伸出手,抚平了那处小小的混乱。

      于是阻碍消失了。

      但那绽放在半空的浪花还未及消失,就被昀捉住那段发尾,往上回溯至那处小小纠缠发生的地方。

      尽管那发丝看起来毫无异状。

      她将手中的发丝递到糸视线中,糸下意识抬手,略显疑惑地接过那段发丝。

      但限制着移动的力量没有松开——糸疑惑地抬起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显然,他猜对了。

      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昀松开刚才捏住的位置,牵引着那段发丝,环绕糸的双手,将它们缠缚至一起。

      于是一个有意为之的漩涡诞生了——那些细丝可靠地履行了束缚的职责,可靠一如它们每次面对那些猎物。昀愉快地这样想着,抓住糸的手腕,从身后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巨大的翅膀于身后展开又于身前闭合,翅膀上那对华丽的眼纹换了个方向对齐,挑起的眼尾随着错位变成低垂,远看仿佛一个巨大的茧,又仿佛一个正在休憩的人。

      作为一只蝴蝶,茧承载着一切保护与新生相关的意向。

      但那些意向似乎从来无法传递给糸。

      这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风儿从这对拥抱着的恋人周围穿过。

      ——又乱了。

      巨大的双翼再次展开,诡谲华丽的花纹回归平时肆意张扬的姿态。

      是啊,连风都无法阻挡的茧,该如何让糸理解那种安全与放松?

      不知期待还是失落,昀拿起发梳,目光落回怀中的人。

      但无论她内心是怎样的活动,作为梦与镜的化身,这里并没有除了糸以外的像供她折射——自从糸不知为何拒绝离开这个梦境开始,她就已如一段丢掉内容物的万花筒,只剩她、糸以及这处梦境三面镜子。

      但没有物体的镜子所能映射出的,也只能是那被三面镜子圈起的三角虚无。

      单调,灰白,重复,没有尽头的虚无。

      蝶翼上的眼点眨了眨,似乎在宣告又一段重复的开始。

      她拿起梳子,再一次,再两次,再三次地拢起那些丝线。

      一处处、一个个、一点点。

      梳子有条不紊地移动着,有条不紊地再次慢慢抚平那些刚被抚平过的漩涡。

      她就那么有条不紊地梳理着,仿佛世界上除了那蓬长发,再无其他。

      .

      然而即使是最宁静的水面,一点扰动的波涛也足以覆盖整篇水域。

      过了很久——也许并没有多久,毕竟镜子唯一无法提供参照的就是空无本身——昀见到了那个扰动。

      那是一个不知如何进入这里的猎物。

      又或者,素材。

      如果是以前的糸,大概会很喜欢的藏品素材。

      昀终于放下梳子,收敛起气息。

      这突兀的动作没有引来糸的疑惑,但他似乎也没有被那个素材吸引。

      这让正打算展开猎取的昀有些不解,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步伐。

      梦境中难以精确计算的距离被飞速拉近,鲜艳的蝶翼在这个过程中变得透明,直至如一层薄薄的水膜般几难察觉。鬼魅般的步伐中,她从梦境表层坠入阴影,而属于梦境主人的权限则让这次坠落落入了比阴影更深的地方。

      素体或许发觉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发觉——随着昀的靠近,它停下动作站在原地,却没有任何四处张望或寻觅之类的动作。

      但管它呢。

      昀翅膀一震,停在素体背后,手指循着几不可见的轨迹搭上猎物的……

      手腕。

      本该瞄准颈项的致命攻击途径上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没有反击,甚至没有格挡,它自然地出现在那里,仿佛袭来的不是凶猛的攻击,而是恋人回家时随手丢来的、混合着体温与阳光气息的外套。

      这个猎物远比自己强,或者——

      极端熟悉自己。

      那一瞬间,昀几乎无法判断自己心中到底是警惕还是疑惑更甚。

      她下意识抬起眼睛,但看到的只有一片空无。

      无论如何,现在继续攻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蝶翼微动,细微的震颤在空间中荡漾开来,很快便再无踪迹。

      而刚刚受到袭击——或许在它的视角中,刚才那次试探甚至算不上袭击——的素体略微偏了偏头,依然是那副全无防备的姿态,继续向前走去。

      .

      一场沉默的对峙展开了。

      昀依然梳着糸的长发,但那长发已经无法和过去一般在下次混乱前回归平顺。

      一次又一次的混乱叠加起来的效果的可怕的,梳齿在发丝间寸步难行,连柔顺的表面也染上了混乱,不再和之前一样维持顺畅——哪怕只是看起来的顺畅。

      这让昀难得地感到烦躁。

      她丢开梳子,警戒着看向依然在附近的素体。

      没人知道那个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它就那样出现在本该早已封闭的梦境中,轻而易举地化解开自己的每次攻击,将它们变成无害到近乎亲昵的问候。

      它似乎很想靠近这里。

      但昀怎么可能允许一个猎物靠近?

      鲜艳带着巨大眼纹的翅膀威胁性地展开,又随着认知铺开远比它看起来的极限更大的面积。

      昀并不知道那双翅膀每次的具体花纹是什么,她只知道,此刻随着她心念展开的花纹,理当也只能映射着对方心中的恐惧。

      最深、最不可触及的恐惧。

      然而,这一招似乎并不对这个特殊的猎物生效。

      它确乎停下了动作,然而正如之前它并不真正惧怕她的攻击一般,此刻它也并不惧怕那本该源自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那停滞看起来甚至颇为礼貌,仿佛一个客人在请求主人允许自己进入宅祇般的礼貌。

      对梦境生物来说,针对心灵弱点进行震慑后乘虚而入是印在本能中的行为。

      然而同样受制于本能,初次的震慑失效也意味着对方的实力是现在不该招惹,乃至必须躲避的。

      但糸在这里。

      所以昀也拒绝离开这个地方。

      哪怕这个素体……

      给她的感觉甚至像极了之前的糸。

      不是此刻在她身后依旧沉默的糸,而是那个还会时不时和自己四处行动、让这片梦境有更多内容以映射的糸。

      .

      这场莫名的对峙持续了多久?

      昀能感到自己打心底泛起的焦躁不安。

      梦境需要那个素体,但梦境生物惯用的袭击方式对它无效。而无论是对谁来说,这种被能力背叛的感觉……

      都称得上糟透了。

      昀烦躁地颤动着翅膀,带起周围空间的片片涟漪。

      然而这梦境的空间还是太过狭窄,这点震颤掀不起另一个大洲的风暴,甚至吹不出稍远的风——

      也不能驱赶那个依旧在此游荡的猎物。

      即使经过这么久的失手,现在或许已经不适合将它定义为“猎物”了。

      昀闭上眼睛,将意识尽可能沉入更深的地方。

      她的位置并没有改变,然而周围的一切都随着向潜意识的“下坠”而飞速“扬起”至半空。

      实在的、与外界无异的景象如同沾了水的棉花糖般消融,露出纤细而概念化的支架。顺着这些架与线,昀能看到那素体身上延展出来的网——可以被建立联系的、通向对方心灵深处的、概念性的情绪引线。

      然而还不够。

      这段时间的失败已经证明了仅仅这个层面的读取依然不够。

      下潜仍在继续,潜向比潜意识更深的概念。

      那些抽象的支架与丝线终于也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几乎无法描述的色块。

      但昀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前意识阶段就被“烧录”在本能中的、属于集体记忆的、生命最本质的体验。

      即使是她也无法在如此概念化的空间中维持平时的姿态——身躯消融,只剩色块拼成的、失去了重量和体积的双翼。

      这双已经无法鼓动空气的翅膀偏过一个角度,滑向另一个方向。

      那是在这一界的“收藏室”。

      是糸于表象世界中收集过蝴蝶骨的躯体们,被剥离在此处的、未曾消散的执念……

      或者说,“灵魂”。

      那些被赐予了美梦又取走了生命的灵魂。

      是糸拒绝离开此处后,这片梦境仅有扰动的源头。

      察觉到昀的到来,那阵总是弄乱糸长发的风再次开始吹拂,而且吹得比以往更甚。喧嚣的风中掺杂着大量的、概念化的呼喊,又在落入具体心灵的时候被解读出各不相同的含义。

      思念、遗憾、喜悦、野望。

      色块拼成的蝶翼扇动了起来,将那庞大的信息洪流扇向那素体所在的地方。

      然而就在那本该只由猎物构成的执念中,一种本该熟悉、却在最近陌生了的追逐掠过了她。

      在那段思绪中,她安静已久的耳畔终于传来了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昀?”

      .

      猛然刺出的支架囚禁了概念的洪流,而逐渐丰满的物质又具现了抽象的支架。

      少女的躯体重新凝实,背后的色块也取回了体积和质量。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个第一次见到就感到无比适合的素体。

      当然合适。

      还维持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投射状态、象征着观测者恐惧的双翼后,是仍安静如雕塑的糸。

      昀看着眼前伸出手,似乎想搀扶一把的“素体”。

      是与自己同享这片梦境编织权的糸。

      是对她一举一动都称得上熟悉过分的糸。

      她转过头,透过华丽眼纹而折射出她心中恐惧所展现出的,是一个巨大的茧。

      眼纹眨了眨,在认知中回归了它真实的样貌。

      那是一双眼睛。

      糸的眼睛。

      .

      “所以你就任凭自己被消化的概念包裹,回归了认知碎片的状态?”

      “是的,但随着概念的消解,这个认知本身也不足以支撑进一步的消化……所以此刻我还能回到这里,回到你身边。”

      昀看看手中的眼睛,又看着糸没有支撑而无法完全闭合的眼窝。

      这段时间的经历终于清晰了起来:她试图织造一个茧,就像每只蝴蝶越冬时所作的准备那样,给糸一段安稳的休憩;这份好意被完全接纳了,甚至太过接纳了——它被包裹其中的蜘蛛理解成了自己每次对猎物所作的事情,并将自己放在了猎物的位置。

      一场糟糕的误会就这样发生了,好在梦境生物的存在条件让这件事毕竟没有太过糟糕。

      她伸出手,有些犹疑不定地探向糸——而后者握住她的手腕,搭上自己本是眼睛的地方,甚至默许她轻轻掀开一点,看看更深处的情况。

      “那这里……是因为对应的碎片依然存在?”

      “因为概念碎片依然存在。”糸做出了肯定。

      “我想的只是休憩与复生……”

      昀伸手捞过一团茧——这团丝线已经在过去这段时间几乎被完全梳开理顺了,此刻分外驯服地从她手中垂下:“所以在我的意识中,茧内也有一个‘复生’的你……”

      “于是我的概念碎片回应了这份期待,重组了其余的我。”

      昀将那双眼珠凑到撑开的眼眶前,而糸也抬起手,搭在她的指尖,姿态仿佛情侣间再正常不过的描眉。

      施加在眼珠上的压力微微增大。

      随着那对眼睛的归位,空置太久的眼窝一时竟不适应有内容物般紧紧闭了起来。

      受激涌出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像是在感慨这滞后了太久的重逢,又像再诞的新生儿补上初生的哭泣。

      “那么,欢迎回来。”

      昀探身凑了过去,在眼间落下一个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番外-无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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