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海聆与羽

1、初章

　　手机通讯录的最后一个人，头像是灰色。
　　从来都没有通讯记录，只留下了十条短信。
　　叶沂的手指移到删除键的附近，最后还是退出了界面。
　　新的一轮夜幕降临，微信的弹窗突然闪个不停，高中班长发来信息说明天就是校庆了，明天他们这届还有个开封仪式。叶沂将米色大衣放在沙发上，她从旁边的白色柜子里翻出一本蓝绿的周计划本，里面记录着高中她每天的任务还有心情，简略的日记。右边除了一些知识点外，生活上的记录却大部分和一个男孩有关。
　　时间的流逝已经让这个本子泛了黄，她曾经很多个无助失落的日子反复摩挲上面的文字，仿佛它们带着穿越时光的力量，一次次让她镇定下来。
　　【6月10日。今天高考正式结束了，我以为他还会回来收书，从早上八点进来候考室，慢吞吞地在座位上收书，看着他位置上的书，心里期盼着他能过来告别。但是我刻意收了四个多小时，见了班里了很多人，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或许是那些书他都不再需要了吧。我偷偷看着他黑色的折叠书立，心里不禁升起奇怪的愉悦，他的书立上也有着麋鹿，我的也有。我很想偷偷拿走他写了名字的草稿纸，但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妥。离开了教室，也就此离开了最后倾斜的高中时光。】
　　叶沂拍了拍自己的脸，抬头望着白炽灯把将涌出的泪水吞咽下去。
　　一别十年。十年的坎坷成长，十年的悲喜，就这样过去了。
　　12月16日，长启中学的老师都穿着红色的衣服早早在喷泉广场迎接回母校的学生，叶沂从89路公交车下来的时候脚步不稳撞到了旁边的香樟树上，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时隔了这么多年。一切就好像她还在十七岁高考的那天。
　　“啊叶沂！这么早就到了？学医的就是不一样，特别自律。”高中班长黄齐拍拍她的肩，这么多年，她也就只和他们三四个联系比较多，自然比较熟稔。
　　“对啊，好久没回来了，很想念。”
　　“想念的是人还是物啊？”
　　“都有啊。很想念你们。也想念我生物园的秘密基地。想念……”她盯着翻新的操场跑道，耳边似乎又出现了梦里的加油声。
　　“在那之后你又复读了一年，很辛苦吧。”
　　“还有更苦的呢。不过……”
　　“一切都过去了。”她闭上眼感叹道。
　　黄齐让她在班级的范围里自由活动，她看着那簇小草摇头晃脑的，也不禁摸摸很久不见的它们。那三年的记忆，这一刻都变得清晰起来，本子里的每一句话她甚至都能想起对应的画面。
　　“子桉！这里！”
　　原来，重逢是这样的。她曾经以为她和他的重逢是在繁花簇拥的夏日街道，是在热闹喧哗的娱乐会场，是在一个不经意的巧合，是欢声笑语，是怦然心动。
　　但不是的。这个重逢变成了不可避免，变成了意料之中的倒计时。是我花了十年走到今天，从见面就在想着如何告别。
　　知世楼里学生会成员已经结束了第一轮的计划安排，校园里又再次播放起了霉霉的那首love story。
　　他终究还是走到她的附近。叶沂抬眸匆匆看了一眼，还是像十七岁那样，目光躲闪。
　　他们原来至少还可以成为朋友，但故事的最后却只剩下名义的同学了。
　　他不会知道她后来的复读最焦虑的日子里写了半页他的名字，却又在深夜里爬起来一笔一笔地删去。但也她也庆幸他所有的不知情，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的狼狈不堪。
　　至少，那份骄傲还在。
　　叶沂知道现在和他的关系不足以达到寒暄的程度，直到下一刻。
　　“叶沂。好久不见啊。”
　　完了。
　　完了。
　　她脑子里预想过数百个见面该说的话和行为，都在他来搭话的这一刻，全都湮灭。
　　就像河水绝了堤。
　　“好久不见。张子桉。”这三个字的发音，语调，她预演无数次。只是在她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的时候，这三个字就褪去了所有色彩。只有每一次疼得心口滴血时，才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神山羊的那首《色香水 》。
　　“喂？不好意思啊，我今天不在医院。啊，今天是高中聚会，学校准备了餐食的。”对话对面的人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请你吃饭啊沂姐。”
　　“不用请的，本来那也是我该做。”叶沂平稳地说。
　　黄齐过来插了句，“还是你上次说的隔壁科室新来的小朋友？”
　　“嗯。帮他了忙，但是他一直觉得必须要请我吃饭才能还上人情，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些礼数，大概是导师教的。”叶沂无奈地摇头。
　　“我看这不只是礼貌，怕不是那个弟弟看上你了。”
　　叶沂只觉头大，她不禁瞄了眼在一旁沉默的张子桉，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是眼神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好像十六岁她收他物理作业的时候。
　　“别误会了。没有的。”
　　她和他没再说过一句话，当这群成年人走到操场的时候，眼神都变得不再沉闷，似乎他们还是少年。冬日暖阳倾泻，她坐在第二个位置上，依旧是橙色的椅子，只是不是当年的那把了。叶沂习惯性坐下来拿出近期的病例分析，突然额前一片阴影垂下。
　　张子桉微微一笑，礼貌地问：“你旁边这个位置有人吗？”
　　“没有。你……”叶沂敛去了慌张，不再说话，脑子里乱作一团。
　　永远都是那样云淡风轻，带着尽在掌握的微笑，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破防的事。
　　只是她已经不再像高中那样充满期待了。
　　他拍拍凳子上的灰，坐在了她的旁边。多年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段长在主席台说着这些年的趣事，长启的学业成绩越来越好，最后还是引用了?牧羊少年的奇幻漂流?里的那句话。
　　“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帮你。”
　　“同学们，你们十八岁的时候，我说人终其一生，都要找到念念不忘的人，和念念不忘的事。现在我对大家依旧是这样的期望。”
　　十年前，她看着大家的信封进入了那个巨大的箱子，之后就像是被隐士高人带入了岁月的冰窖，永远尘封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信。
　　十年后，当信件重获天光，她却失去了少年时的意气，当黄齐把她那封墨绿色的信件交付于她手上时，她的眼睛里突然间就蓄满了泪水。不知道是这日的阳光过于炙热，还是经过了太多人的手，这份信变得如此滚烫，带着她沉甸甸的梦想，年少的悸动，对家人的祝福，对于世界的向往。
　　仿佛生命进入了新的轮回，而她重拾了前世的记忆。
　　“叶沂，你，需要纸巾吗？”
　　他的声音还是带着少年的清澈，只是比十七岁多了些稳重。
　　叶沂正疑惑着怎么他突然说这句话，抬眸看向他时，眼前都是模糊的。泪水一滴滴垂在那份信上，字洇了。
　　张子桉温柔地看着她，不再去解读十年的未知变数。他的手轻举起来，临近叶沂肩膀，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对不起啊。我，有点激动。丢人了。”叶沂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歉意，还带着些急促。
　　“没事，正常的。”
　　突然间，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手机铃声，叶沂将信件匆忙压在高中制服外套的底下，去一旁体育器材处接院长打来的电话。
　　张子桉看向主席台时，无意间瞥见她的字迹，当他不好意思遮挡视线时，却又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那封信上。虽然仅仅只是一角。
　　“今天是成人礼，现在我十七岁。我喜欢的人，叫张子桉，我不知道我和他未来如何，但我希望我们都能抵达梦想终点。如果，他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就好了。但如果十年过去你们没有了交集，也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他曾给予你的善意。”
　　信上是青涩的落笔。
　　张子桉滑到短信页面，现在的人基本不发短信了，都通过微信或者□□，除非出于特殊的原因。他滑到一个熟悉的号码，这个号码发过十条信息给他，在同样的日期，同一句祝福，标点符号也很完整。
　　长启给校友准备了鲜花，张子桉看叶沂还在接电话，便和老师说帮她拿。
　　等到在大板上签字的时候，叶沂接过一个同学的马克笔在学旁边正签字的时候，张子桉将手里的花递给她，眉轻轻上挑，叶沂礼貌地笑笑。
　　这次的签字他们的名字靠的很近，用了十年，才跨越了那年签名板上五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