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周南》长嬴的桃子

1、周山之南 汉水广矣

　　伏月辛丑，未时三刻，不知是哪位天神打翻了炼丹炉，炸出的金光铺天盖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成群结队的知了们自清晨起便开始放肆地大声叫嚣。那声音犹如千军万马齐奔腾，又似排山倒海扑面门，轻轻松松没过了小学童们琅琅的读书声。娃娃们倒是断不会介意这环绕式的夏日限定曲目，饶是如此吵闹，十几个学童中已有八九个开始摇头晃脑了。
　　夏日的微风仿佛翻涌的热浪，连同滔滔的蝉鸣也一起搅进去。然而这一棵千年古树下的荫凉却犹如天然的屏障，不仅阻隔了所向披靡的热浪，更是生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溜进人的口鼻衣袖——这是树神的恩赐，也是每到盛夏树神庙香火格外旺盛的原因。
　　且看这千年古树下的一老十几少：背向树干、居于首席的这位老者是闻名遐迩的教书先生，此刻，呃，正抱着蒲扇歪头打呼噜。这就难怪了，底下的这些小娃娃，有的像不倒翁一样东倒西歪，又每每在将要躺倒之际及时的正起身来，有的则抓住自己的束发带，结果人没抓清醒，反倒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
　　树的后面，一年轻男子探出半个头来，扫视了一圈，不禁抿嘴轻笑，遂掏出绢帛与毛笔，开始圈圈画画。
　　剩下为数不多还清醒着的学童中，有一个眼睛圆圆、脸也圆圆的小女娃。她刚好默完一遍蒹葭，不知想起什么，起身哒哒哒跑到前面那位老者身边，伸出小手拽其衣袖：“夫子醒一醒，夫子莫要睡了。”
　　老者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离。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中的蒲扇，然后给小女娃也挥了挥。
　　“夫子能否再讲一遍树神的故事？”
　　老者咂摸咂摸嘴，不知是否还在回忆方才短暂的梦境：“树神的故事那么多，你要听哪一个啊？”
　　“最好听的那一个。”
　　“每一个都很好听。”
　　“树神大人赐江汉男子缘起梦境这一个。”小女娃颇有耐心。
　　老者乜斜着小女娃：“你又不是男子，听这做甚。”
　　小女娃正想应答，只听座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夫子，我也想听。”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娃搁下笔，冲小女娃灿烂一笑，不料这一笑却暴露了自己正在换牙之际。小女娃扭头看着少了一颗门牙的小男娃，尽量控制自己笑得很礼貌。
　　余下还在困意中遨游的学童们恍惚听到这一番交谈，也精神了起来，都吵着要听故事。
　　老者略显无奈地挥了挥蒲扇，缓缓道：“也罢。”
　　相传啊，树神大人无父无母，是一位形貌昳丽的男子。
　　有一次，尚为凡人的树神上山砍柴，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位迷路的千金小姐。这千金小姐本是携着丫鬟侍从到山里的神庙来祈福的，正在山脚下休息时，忽见一只小兽，一时玩性大发追了过去，就迷了路。丫鬟侍从们一顿好找，最后是树神将千金小姐安然无恙的送回了山脚。这本只是小姐出行的一段小插曲。人既然是活蹦乱跳的，下人们便回去禀报一声，多备一些金银细软，好生感谢一番救命恩人也就作罢了。不料二人在下山途中一路畅谈，居然就互生了情愫。如此一来，千金小姐成了山中神庙的常客，而树神家里的柴火堆积如山。
　　然好景不长，有媒人来千金小姐家的府邸说亲，对方家境优渥，小姐的父母很是满意。这小姐自是不从，便索性将她与树神之事抖落了出来。小姐父母嫌弃树神是个樵夫，怒斥小姐不知礼义廉耻。小姐又气又急，偷偷令人传口信与树神，却迟迟没等来树神的回信，差人去找，也寻不到踪迹。她并不知，树神收到口信的第二天便见一道天雷劈下，竟就此飞升。
　　待三载春秋过后，树神才下凡来找小姐，却找见了一个重病缠身奄奄一息的泪人儿。
　　原来，树神飞升不久，小姐父母恐生变数，便速速地将小姐嫁与了那求亲者。小姐嫁人后终日郁郁寡欢，生了心病。那娶亲的公子久闻小姐的美貌，他想娶的是温柔可人的美娇妻，不是唉声叹气的病秧子。公子起初还好言哄一哄，可很快便失去了耐心，不日便将先前养在外面的两个小妾带回了家。小姐愈加病重。
　　树神怒极，也心痛至极。所爱之人时日无多，可天界不得干预凡人的死生命数。
　　小姐逝去那天，树神做了一个震撼众生的举措，后人谓之“树神自刎”。
　　他凝聚了自己全部的法力，化做一个世代相传的赐梦，让汉广一带的男子弱冠礼成当夜会在梦境中遇见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
　　对于树神的赐梦缘由，众人说法不一。有人说树神早就打点好了各路神仙，让自己和千金小姐下辈子都还能投胎汉广，这样做无非是在为自己和心上人铺路罢了。还有人说天界之大，月老慈悲，感念树神痴情，一并福泽了汉广。不过汉广的少男少女们还是更愿意认为这赐梦乃是小姐的遗愿，小姐这一生与树神相守的时间实在太少，她希望天下有情人都可以早日相遇，早日相守。
　　“夫子可曾有缘起梦境？”小女娃好奇地发问。
　　老者捋了捋胡子道：“当然有。”
　　小女娃疑惑道：“可夫子并没有娘子啊。”
　　“我娘子身子弱，早早便逝去了。可她当年在赐梦中的音容笑貌可是真切得很呢。”
　　小女娃满脸期待：“夫子的娘子是什么样子的？”
　　老者道：“我娘子当时就站在那陵江边上……不对，原来你们哄我讲故事，就是要套我话。”
　　“夫子讲讲嘛~”“不讲。”“讲讲吧~”“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树后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把小学童们吓了一跳，唯有老者怡怡然稳如泰山，仿佛早有预料。树后走出来的人身形颀长，一袭黑衣，脚踏银靴，头戴斗笠，手执绢帛，腰间佩有一把闪亮亮的黑玉匕首，嘴里还咬着随手扯下的细草茎，正是汉广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南家的大公子南之乔。
　　南之乔取下咬着的细草茎，毕恭毕敬地向老者行礼：“夫子安好。”
　　老者微微笑着，挥了挥扇子：“阿潇此行可还顺利啊，多日不见，也不回家换身衣服就出来乱跑。”
　　“有劳夫子惦念，弟子此行一切顺利。”说罢，南之乔将手中的绢帛呈递给老者，老者接过一看，只寥寥几笔，但线条舒畅自然，画的正是自己方才打瞌睡的样子，遂哈哈大笑：“你啊你。”
　　南之乔手里还余下两张绢帛，一张递给了小女娃，一张塞给了小男娃。只撂下一句“这两张要放在一起看”便向老者请辞离开了。老者手里挥着蒲扇，眼看着南之乔大步流星般的走远了，身子便好奇地向两个小娃娃手中的绢帛探过去，可只看到了两个小学童认真听故事的样子，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再眯了眯眼睛仔细看来，忽然发现分别在两张绢帛作为背景的树冠居然可以拼凑出同心结的样式。老者捋着胡须微微一笑，施施然起身，目及远方山峦，见落日余晖，彩云淡淡，飘飘渺渺亦如画中美景，转身宽袖一挥，便背着手离开了。小娃娃们行礼送远老者之后，争夺着绢帛嬉笑玩闹一番，都觉腹内空空，也就匆匆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