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对妈妈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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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阳对妈妈的记忆很模糊。
他记得妈妈很好看，也很温柔。也许是在刚记事的时候，她带他去过靠近河边的公园玩耍。
那一天，好像是个晴天，路边有老爷爷卖气球，有大叔摆小吃摊。
每个人都很开心。
“你还记得吧？”爸爸说，“你妈妈那天带你去公园？”
“我好像记得一点。”
其实这些记忆都是爸爸告诉自己的。
“那她为什么不在家啊？”
“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跟你没关系。”
“肯定是你把妈妈气跑的！”
江阳气呼呼地喊道。
这时他六岁，或许是七岁，或许是更小一点的时候，或许是更大一点的时候。
反正他常常念叨：
“肯定是你把妈妈气跑的！”
然后爸爸就会用很轻的力气揍他一顿，说：
“别惦记一个不在家的人了！你快给我写作业去！”
或者说：
“你快给我写作业去！”
或者说：
“你快给我写作业去！”
差不多就是这样。
有次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教大家唱那首经典的歌谣。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江阳就阴沉着脸，口也不张一下。
老师就说他：
“江阳怎么不唱？”
江阳就把头偏到一边：
“我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子。”
老师这才意识到江阳的处境，便对大家说：
“我们唱其它歌吧？”
江阳的心里很疑惑：为什么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谁说的？牛顿还是爱因斯坦还是鲁迅？我觉得我才是块宝。
就这样，一边怀着对妈妈的憧憬埋怨爸爸，一边欺骗自己不需要妈妈，他上初一了。
他遇见了一个孤单的、呆呆的女孩，让他懂得什么叫陪伴。
江阳以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功念书，只是看着爸爸在仓库里锯木头很辛苦想让他开心一点，同时也不希望自己继承他的手艺每天呼吸木屑，然后变得像他一样说话粗声大气。
现在他知道自己用功念书是为了教幼安数学和英语，因为她其它的科目学得还行。
幼安妈妈时常邀请他去她家吃饭。
他喜欢她们家的氛围，一点也不压抑，很轻松。
跟爸爸在一块老是吵架。
“吃肉呀，阿姨的拿手菜——红烧肉！”
“谢谢阿姨。”
一开始他很拘谨。
慢慢就变成这样了：
“阿姨，我今天晚上想吃凉菜。”
阿姨就乐呵呵地笑道：
“好，凉菜！”
阿姨姓刘，他开始更加亲切地称呼她了：
“刘姨，我今天晚上想吃麻婆豆腐。”
刘姨就乐呵呵地笑道：
“好，麻婆豆腐！”
江阳觉得，刘姨像妈妈一样。
而幼安像他的......
他转头看看幼安——
“阳阳怎么了，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阿姨煮的菜太辣了？”
他连忙把头转过来。
“没.....没有，刘姨。菜......菜，不辣，很好吃。”
“你是不是被辣椒卡喉咙了？”
幼安笑道。
他的脸更红了。
“我吃完了。”
“吃这么快？”
幼安问道。
按照惯例，她该送他一段了。
刘姨毒辣的眼睛早就看穿了一切。
“阳阳，要不今天你自己回家吧？”
“好！”
江阳解脱了一般答道。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头脑灼热，无法思考。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他上六年级，班上有人早恋，这都没什么，毕竟跟他无关。
“可这次怎么轮到我了？”
他感到慌乱无比，前面那棵普普通通的枣树，平日里伫立着，没有丝毫的特点——但因为昨天幼安拿石头打下来一颗青涩的枣子下来给他吃，即使是暗沉的夜晚，它看上去居然变得有了特点，有了爱心一样鲜红的颜色。
他跑起来了。
此刻他只想快点跑回家，跟爸爸简短地吵一架，然后刷牙洗脸睡觉。
跑着，跑着，他经过了幼安和他一起坐下来写作业的小公园；
跑着，跑着，他经过了幼安和他一起吃过饭的小吃店；
跑着，跑着——终于！
他来到了家门口。
奇怪的是，家门口停了一辆光是看上去就很豪华气派的车子，屋里有人吵架的声音。
他推开门，大喊道：
“爸，我回来了！”
平常爸爸会扯着嗓子大骂一声：
“小兔崽子又回得这么晚，干脆到幼安家过算了！”
可这次，江阳的呼唤过了十多秒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
“回来啦？”
一个妖艳又老态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露出一脸皱纹的笑容。
“你是谁啊？”他问道。
“给老子滚出去！”
爸爸冲了过来，怒气冲天地指着她骂道。
“我来看看我儿子有什么错？”
“他不是你儿子，给老子滚！”
爸爸将她推出了家门，把幼安拉到了身旁。
“他就是我生的，你凭什么要我滚？”
“这是我家！别逼我动手，老子要是急了把你腿给打断。滚！”
江阳懵了。
他刚才还沉浸在对幼安的幻想之中，这突然的转变令他不知所措。
“她是谁啊？”
他抬头问爸爸。
爸爸把门用力关上，没有回答。
“我是你妈！阳阳——”
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大门外冲击着他的耳朵。
“我是你妈！”
“她是谁啊？”
江阳又问了一遍。
“她谁都不是。你别问了，去刷牙洗脸。”
“她是谁啊！”
江阳怒吼道。
爸爸低头看着他，眼光中闪着迟疑，没有回答。
“她真的是我妈妈？”
原来妈妈并不是温柔的，好看的。
也许她带他去靠近河边的公园的那天不是晴朗的，而是阴云暗淡，冷雨横吹，所有人都愁眉苦脸的一天。
又或许，妈妈根本就没有带他去过靠近河边的公园。
这一切，都是爸爸编造的。
“她来干嘛？”
他带着有生以来关于妈妈的所有疑惑问道。
“她还能来干嘛？”
爸爸的怒火又上来了：
“过来要钱啊！门口停辆破车就打肿脸充胖子了？老子没那么好骗！”
其实，江阳有时路过镇上嘴碎的大妈老奶奶，能够听到她们议论自己。大体内容是他的妈妈在外面和行为不正的男人鬼混，还欠了一屁股债，留下爸爸一个人在这里抚养自己。
他假装听不见，回家也没向爸爸追问过真相。
他将一切都责怪到爸爸身上，怪他太粗鲁把妈妈气跑了——却不曾想真相原来如此赤裸，如此鲜血淋漓。
他哭了。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因为感到伤心而哭。
“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问爸爸。
爸爸也哭了。
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无声的落泪。
“那些大街上的老太婆说的都是真的吗？”
一直以来，爸爸就对江阳有别于同龄人的早熟感到愧疚，因为这或多或少和他缺少母爱有关。
他没办法弥补江阳的母爱，可是妈妈的生活实在过于混乱，过于放浪，对一个普通的木匠而言是承受不住的。
对一个普通的木匠的孩子而言，是更加承受不住的。
爸爸和妈妈是在外地认识的，他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老家在哪，却被她找到了这里。
在江阳不记事之前，爸爸带他辗转奔波了多个地方，只是为了躲避妈妈，过上平淡稳定的日子。
爸爸已经尽他的最大努力了，但这么多年过去，躲不过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尽管当时离开，爸爸给了妈妈他的所有积蓄。
“原来我妈妈是这样的一个人。”
江阳已经哭到半边脸抽搐了。
他扑到爸爸怀里，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充斥着残暴的毒液，令人窒息。
平日里，他十分嫌弃爸爸身上汗臭味和烟味，现在这些味道却令他感到安稳、祥和。
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只手抽烟，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这是他能做到最温柔的事情了。
江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他感到脸上传来一阵阵的肿痛。
已经是下午了。
他走出卧室看见那个女人就坐在客厅里，仿佛一直等着自己醒来。
爸爸坐在餐桌前，不要命似的抽烟。
“醒来啦，阳阳。”女人说道。
江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胆怯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妈妈——她看上去有些老了，也许是常年混乱的生活所致的提前衰老。
“你来说吧。”
她对爸爸说道，语气中的力量微弱得像残柳颓败前的一点点生气。
“你自己问他的想法，我做不了主。”
爸爸答道。
“阳阳，妈妈在市里面结婚了，你的新爸爸是个很有钱的人，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你要不要——”
“滚。”
江阳轻声说道。
“我不认识你，也不要什么新爸爸，你们都滚开。”
可爸爸却说：
“这次是真的，他们的确有很多钱。你先去他们那里住一阵，周末回来看我不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呢！”
江阳叫喊道。
“我不要跟他们走。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
那个女人走到江阳的旁边，低声说：
“阳阳，以前是妈不对，没有陪你长大。但妈妈是有苦衷的。”
“你倒是说啊，能有什么苦衷？难道天天有人追杀你吗？”
妈妈苦笑一声，说道：
“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到。妈妈以前在外面欠了很多钱，是你的新爸爸把那些钱还了——”
“你别张口就是我的新爸爸好不好，我没有什么新爸爸。”
“可妈妈——”
“我也不认识你，凭什么动不动就说你是我妈？”
“江阳！”
爸爸打断道：
“她到底还是你妈，不要这样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话啊！我不想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直接到江阳面前蹲下说话：
“你就是江阳？”
江阳没有说话，白了他一眼。
“年纪这么小就有这么大的脾气了？”
“你管得着吗？”
那个男人笑道：
“我可以让你爸到更好的地方上班，不用每天吸木屑，不用每天那么累。”
江阳的眼神动摇了一下。
“只要你肯跟我们走。我瞧你小子也挺顺眼。”
“谁是你小子。你们都走啊！我不想和你们说话。”
妈妈和“新爸爸”见此，眼神沟通了一下，决定先行离开。
“你是不是有病啊！”
江阳对爸爸骂道。
“小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跟我爸啊！”
爸爸沉默了。
“那爸爸跟你一起去市里面好不好？我的确比不过那个男的，他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
“我不想去。”
“你别这么犟。你最近不是想打篮球吗，爸爸给你买双好球鞋都费劲。”
“那就买双便宜的球鞋啊。”
但江阳对那个男人说的“新工作”感兴趣。
他也不希望爸爸那么累。
“你还小，不懂这些。但你之后会需要好的家庭背景做很多事。”
“那就之后再说好不好，现在别说了。”
江阳没忍住，又哭出来了。
爸爸又沉默了。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拍拍江阳的肩膀，说道：
“今天星期天，我们到市里面下馆子去。”
江阳笑了出来。
“我去喊幼安。”
爸爸把江阳拉到身旁，问道：
“你小子是不是喜欢人家？”
“我没！”
他惊叫道，被捅破心思的感觉让他羞耻心爆棚。
“喜欢没关系。你爸我没那么死板。如果你喜欢人家，是不是得给人家买礼物？你妈他们有钱啊——”
“不是说好不提这件事吗？”
“行行，你去喊幼安吧。”
江阳便跑去喊幼安了。
他俩的家离得不是很远，小跑着五六分钟就到了。
“刘姨，幼安呢？”
他来到了幼安家里，问道。
“她和同学出去玩儿了。”
刘姨一边洗菜一边答道。
“和谁啊？”
“丽丽啊，还有的人我不认识。。”
“都是女的吗。”
“男孩女孩都有，三四个人一起走的。”
刘姨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问这个干嘛，吃醋啊？”
江阳的脸又红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要不先回去吧，幼安说了会晚一点回来。”
刘姨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她想多说一些话，让他们知道眼前的好感不一定能长久，以后的日子，变数是很大的。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
“我等她回来。”
“你爸等下又该说你了。”
“不会的，他说今天带我去市里面下馆子，我想喊幼安一起去。”
“这样啊，那你等等吧，但估计会等久一些。”
“好。”
他借刘姨的手机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要等幼安，便开始等了。
一分钟过去，幼安家的小狗小欢过来找他玩，她应该马上就到家了。
十分钟过去，他捡石头打枣子下来，待会儿拿给幼安吃，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一个小时过去，他看动画片，一边笑着，一边期待着和幼安去市里面吃好吃的，她肯定就要回来了。
天慢慢变色了，先是下午的晴空万里，然后是黄昏的残阳落幕，最后是夜晚的暗寂绕梁。
幼安回来了！
去市里只要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爸爸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现在带她一起走还可以吃到好吃的。
他连忙走过去傻笑道：
“我爸说带我去市里面吃好的，快走，还有时间。”
他的身体有些烫，手里的枣子估计都被烫熟了。
“我吃过啦。”
幼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激动。
“你在哪吃的？”
“就那家麻辣烫店啊。”
江阳顿了一下，脸上的烫烧起来了，火一样烧着。
“和谁？”
“丽丽她们呀。”
“不是还有男的吗？”
“对，还有丙丁。”
“什么，谁？”
他没听清。
其实听清了，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刚刚听到的。
“丙丁啊。就那个打篮球的大高个。”
丙丁......
“噢，丙丁呀。”
丙丁。
“你们怎么一起出去吃饭了。”
“因为他和丽丽是好朋友啊。”
丙丁！
“我知道了。那你不和我去市里面了吗。”
“我都吃过饭了还去干嘛。你是不是热傻了。”
屋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很渺小。
在高了他半颗头的幼安面前，脸红的他确实显得很渺小。
丙丁！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默念着，仿佛和这两个字有世代的怨仇。
“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
“你下次早点过来找我呀，弄得我都没和你去市里面吃好吃的。”
“行，下次我早点来找你。先走了。”
“拜拜。”
他走了，没有道别。
他手里的枣子被捏碎了，它们的浆液像血一样流出来，沾满了他的双手。
江阳多希望手里的枣子是丙丁的脑袋。
回到家以后，爸爸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
“怎么去这么久，幼安没跟你来？”
“她和其他人吃过饭了。”
“男的吧？”
江阳狠狠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小子是个醋坛子啊，笑死我了！”
爸爸捧腹大笑的样子让他更加愤怒了。
但他的早熟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竟然过分的冷静：
“我想要一双球鞋。”
“我给你买不了好球鞋，穿不了很久就会烂掉。”
“那怎么办？”
“打电话给你妈吧，他们有钱。”
爸爸刻意把话头往这方面靠。
此时的江阳已经失去理智了。
丙丁！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默念着，仿佛和这两个字有世代的怨仇。
“那你打给他们吧。”
“你肯认你妈了？”
“我要打篮球长高。”
爸爸便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
“喂。”
“阳阳？怎么啦？想好要到妈妈这里来了吗？”
“我可以之后再去你们那里吗，现在我不想。”
妈妈沉默了一小会儿，说：
“行。但你得快点拿主意，你的新爸爸等不了很久。”
“好。”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江阳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说道：
“妈。”
“怎么啦？”
妈妈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她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呼唤自己母亲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想要一双球鞋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对妈妈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