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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父慈子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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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良第一次见到少年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那是1965年的酷暑末尾。
已是傍晚,但太阳余威犹在,毒辣辣地炙烤大地。
周良一手握着镰刀直起腰,一手将新割下来的草塞进背篓里压实。他后背已经湿透了,背心紧贴在背上,看起来能拧出水。眼看背篓里实在塞不下,他才给劲抡圆将背篓抗在肩上准备回家。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了母亲的闷哼声,妹妹的哭泣声,拳拳到肉的击打声,以及父亲粗气十足的怒骂声。
周良反应过来家里在发生什么,立马推开门将背篓扔在一旁,几步跑进屋子里,一把将正在殴打母亲的父亲推到了地上。
他已经十三岁了,个子窜得很快,去年新做的秋装今年就露出了脚踝,力气也渐大,虽然不能与常年下地干活的父亲抗衡,但趁其不备偷袭下还是做得到的。
周父被推了这一下,显然是气疯了,抄起手边的木椅就向周良扔了过去。周良下意识偏头抬头,小臂传来一阵疼痛。而视野消失的这会功夫足够周父反击,他站起来一脚就踹在了周良胸口,紧接着就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
周良无力反抗,耳边传来母亲和妹妹的哭喊声以及阻拦求情的说词,他心说就这样打死我算了吧。
最后的结局以周父打累了收场,他又不解气似地补了两脚,然后就回里屋睡觉去了。
妹妹小声啜泣着搀扶周良起来,说哥我给你留了饭,你躺着我去给你端。母亲则一言不发坐在地上,妹妹去扶她摆摆手,示意不用管她。
周良心知肚明,妹妹身体弱,周父不会打她,因为还指望过两年将她卖个好价钱。
明面上说是嫁个好人家,可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人家?
毕竟周父这样的,肯出力气活下地的就是好丈夫了,他不过有时候脾气暴躁爱对家里人动手罢了,他是一家之主,要养活一家人,多体谅吧。
村里那些人总这么说,周良讨厌这些人,也害怕这些人。
他无力阻止父亲对母亲的暴力,村里那些人的言语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母亲牢牢栓在了这个家里。
他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暴力驯化,变成下一个父亲,而在母亲身上,他看到了妹妹的将来。
也许他再长大点,就可以保护好妈妈和妹妹,可她们能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吗?
深夜,周良突然惊醒。
周父的阵阵鼾声从隔壁传来,他睡得很熟,还能听到他的翻身声和梦呓声。
周良有些睡不着,屋内十分闷热,他想去院子转转透个气,然后他就发现家里的院门没锁,留了一条缝敞开着。
锁门的绳子没断,是从里面解开的。
有人出去了?妹妹还是妈妈?这么晚她们去哪?
周良轻声拉开门,顺着村里唯一的大路边小步快走边四处张望,月光暗淡,到处影影绰绰,还渐渐起了呜咽的风声,吹得树影肆意晃荡。
周良心一紧,加快了步伐,好在没出村口多远,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正在踟蹰前行,是他的母亲。
她还没发现自己,肩上垮了个小包裹,不知道准备去哪。但周良就是莫名知道,他妈妈想离开这里,不论去哪,都好过在这里。
周良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一瞬间数个念头从他脑海闪过。
他想喊住母亲但很快就否认掉了,但喊了他能做什么?他不知道母亲用了多久做出这个决定,又要在上面投注多少勇气,万一他喊了这一声母亲她就不走了怎么办?他想说妈妈带我和妹妹一起走,但很快就意识到也许她早就可以走,只是自己和妹妹在所以才多加犹豫,几番煎熬。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不用等自己长大,母亲也能保护自己了,而他只要保护好妹妹就行了。
周良静静停在原地,像在瞬间僵化成了一块人形的石头。母亲的背影正在他的视野中消失,直至变成一个黄豆大的黑点再也找寻不到。
他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大片的厚重的乌云遮盖了月亮,一丝光亮也没有了,周良走得稍微慢了点,怕万一摔一跤把衣服擦破了。
希望母亲走快点,但不要摔跤,周良笑笑。
而就在此时,天光乍现,一道巨雷如金鞭从广袤的夜空伴随着霹雳之势而来,炸响在稀稀落落的村庄里,滔天的火焰顺着风势迅速弥漫,照亮了半边夜空。
周良从没见过火势来得这么急,这么大,刹那间,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
妹妹!
周良这是呆愣了一瞬就想起了还在家里的妹妹,他拔腿就跑,热浪一阵接一阵,灼伤了他的皮肤,他顾不得这些,然而已经迟了,等他跑到家门口,整个家已经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没有人跑出来,也没有任何人的声音。
不管是那个早就该死的父亲,还是他下定决心要保护好的妹妹,都已经悄无声息死在里里面。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无声落下,也是那时,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
那时少年便长这个模样,分毫不差,就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浇灭了肆意吞噬老屋的熊熊烈火,只留下漆黑一片的断壁残垣。少年瘦弱的身影矗立在泥泞不堪的废墟中,听到声响后缓缓转头,此时恰有一记闪电后接雷声,少年苍白的脸庞便深深刻入了周良瞪大的瞳孔中。
周良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你在干什么?”少年蹲在废墟上,看着四处徒手刨着焦木的周良。
周良机械的念叨着,妹妹妹妹,手上动作不停,没回答少年的问题,直到从房屋废墟一角挖出一具烧焦了的矮小尸体,他才停下来,抱着死去的妹妹放声嚎啕大哭。
少年看着这一幕许久,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击掌道: “是了是了,忘了善后,睡太久了记性不够好,真是对不住了。”
而周良却一副呆滞样,看起来什么都没听进去。
少年也没管他,站起身,抬起一只手轻点在虚空中, “时间。”
随着这二字的声量扩散到空中,柔和的白光从指尖如涟漪般层层荡开,直到这股无形的力量笼盖住整座村庄,烧成废墟的房屋如有生命般活了起来,拼装组合成原貌,连被烧掉的树木杂草也不少一叶一枝。
动静太大,周良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妹妹,被烧焦的肌肤已经完好如初,甚至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唯独没有呼吸。
他后知后觉这个少年做了什么,爬过去拉住少年的脚,乞求道: “救救我妹妹,你一定可以的,求求你了!”
少年疑惑看着他,觉得这人可能将自己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仙,但自己又不是,他叹了口气, “这些人受我牵连而死,我还他们阳寿是应该的。”
“什么意思?”周良脸上依旧是呆滞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少年抬手指了下天空,“那雷是来劈死我的,威力巨大,但我不会死,所以死的人是受我牵连。”
周良顿时感觉一股火气冲上头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怒吼一声一拳就向着少年砸去,但很显然是无用功,他甚至都没碰到少年,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
周家刚刚并不在修复范围内,因为少年以及周家兄妹都站在废墟里,万一正好站在墙壁的位置,修复好岂不卡墙里了?
“用不着生气的,”少年向后轻跳躲开倒下扑向前的周良,看着他浑身抽搐的样子,迟疑了会开口道:“算了,你生气也在情理之中,随便吧,反正处理完这一切我就会离开,你们所有人都不会记得这些事。”
周良仍趴在地上,他深呼吸几口气,逐渐平静下来后他抬起头仰视焦土之上的少年,皎洁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银质的薄纱,恍如神明降世。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干巴巴的腔调像从喉咙里挤出的悲鸣:“那有的人既然受了牵连,就是他的命。”
“不用救了,行吗?”
说完这句话的周良垂下头,看不清神色,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此刻的复杂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会后悔。
他清晰地意识到,可能只是恰好在这一刻,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潜藏已久的欲望。
少年眨眨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趴在脚下这个孩子,皱巴巴又脏兮兮,像一团被人揉过又随便丢弃的草纸。
“行啊。”
许久之后,轻快的声音在周良头顶响起,像烈日下侩子手终于喷出那口烈酒,挥下了屠刀。
那夜,周良的母亲在看到了滔天火光后立马折返,等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了还活着的一双儿女,三人抱头痛哭。
少年托着脸安静围观完这一感人场面,然后就是稍显曲折的善后工作。当第二天太阳再次照耀大地的时候,除了周良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记得昨晚的滔天火灾。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记忆。
周家没收拾好干草,不小心烧了起来。而周父则倒霉葬身火海,媳妇和孩子把周父埋了后就离开了,从此没再回来过。
少年本来没想漏人的,但周良自己却要求保留了这段记忆,并发誓自己以后一定会报答他的。
报不报答无所谓,但这种体验确实很新奇,少年愉快地应下了,然后在某天清晨消失不见。
大约二十年后的某天深夜,周良再次从梦中惊醒,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充斥在他心头,让他不禁想起年少时那个闷热的午夜。
他似有所感走上天台,白天洗过的衣物床单挂在晾衣绳上,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少年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眼前,与二十年前的淡然自若不同,这次他格外狼狈,说是穿着衣服还不如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布,裸漏出来的皮肤上到处都是红肿的血痕。
周良都没来得及多问两句发生什么事,因为少年只交给了他一方木盒,以及两句话就消失不见。
第一,帮他伪造一个身份。
第二,去南方。
周良握着手中的木盒枯坐一夜,不久后,他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去了南方,时代的发展洪流正在涌动,一番打拼后,有了现在的身家。
已经老去的周良瘫坐在对面,掰着指头对少年一一诉说,母亲早早去世了,妹妹前年也走了,而自己总是因各种原因错过娶妻生子这些事,后来也逐渐不想了。妹妹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啥好东西,孩子不可能让他们带,所以干脆自己带,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着妹妹的孙子长大成人……
老人的声音逐渐含糊不清,眼皮也耷拉下去了,只消一会,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只不过见了两次面,那个趴在地上哭泣的孩子就已经垂垂老矣了,也许下一次再见就只有一方石碑。
宋秘书熟练地推来轮椅将老人放上去,再送回房间安置好,才又回到书房完成周良早交代好的事。
定期转账的银行卡,市中心的房产,现代人日常必备用品等不一而足,少年对这些兴致缺缺,托腮看着宋秘书一样样耐心介绍。
直到宋秘书打开抽屉拿出当年那只木盒,少年才坐直了身子,手指虚空一划,木盒就稳稳落在了少年掌心,他脸上显露出隐约笑意,整个人肉眼可见活泛起来。
木盒并不大,手掌大小,外部裹了层暗红的浆体,入手触感细腻光滑,盒盖与盒身之间严丝合缝,没有锁扣,总之是一只非常普通的木盒,看不出来哪里很厉害。
宋秘书只能暗暗猜想可能世外高人的盒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要不怎么总有主角在白胡子老爷爷的地摊上成功捡漏?
“还有最后一件事,”宋秘书温和敦厚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 “关于您的身份问题,董事长已经交代过了,资料大都准备好了,很快就能办理好。但唯有一点我觉得还是尊重本人的意愿比较好。”
“请问您叫什么?”
少年停下把玩木盒的手,这个问题他倒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没什么机会用到。
他初次降生时曾赤裸着藏在草窝里看见巫者以舞祈雨,后来甘霖从天而降他喝到了人生的第一口水,避免了早夭的命运。
巫,祝也,就取祝为姓。
名之前没想过,因为觉得取什么都可以。不过现在思及他将要做的事情,他有了点其他想法。
“祝寻。”
“祝祷的祝,找寻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