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刀春秋

4、暗流

　　夕时。
　　深宅大院内门，通过蜿蜒曲折的长廊，带刀暗卫引着一个中年人缓步而来。来到大堂中站定，蒙着布的眼睛却好似能一般，看向那正在投喂池中鱼的白衣文士。
　　“荆夫子好雅致。”
　　被唤作荆夫子的文士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便让人如浴春风，有一股竹节般宁折不弯的书生气，又好似南山不老松般的长生客。
　　文士正是左相门下，名震燕地的名士荆轲。
　　而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天鸿刀”段天鸿，正单手扶刀，伫立在荆轲身后。
　　荆轲笑着邀请中年人落座，又略有好奇地试探性提起：“久闻教宗得窥天机，因此伤了双目，如今蒙着眼却能视若常人，真天人也。”
　　“天机隐匿，命运无常。”中年人淡淡道，“得窥天机有损寿数，仅损双目已是天大的恩赐。能窥见命运的一角，便是身陨也是值得。”
　　荆轲长叹：
　　“命运啊……真的是神秘又令人恐惧的东西，就像鸠毒。只可惜我等俗人，便是尽了力也窥不得天机，教宗这般已是天大的福源了。”
　　似是见到荆轲背后段天鸿紧绷的身形和似要渗出汗水的额头，中年人转过身，对着旁侧微微招手。
　　两个黑袍人沉默着上前，头上宽大的兜帽掩不住凶厉的身形，身材高大的简直像个巨人。段天鸿俯下身子下意识的拔刀，这两个黑袍人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就像是面对着巍峨的山峰一般。
　　“段总捕不必戒备，这两人不是外人，乃是我座下弟子，”中年人道，“袖口缀有红线的唤作逢吉，缀有白线的唤作逢凶。逢凶逢吉，来见过荆夫子。”
　　逢凶逢吉向着荆轲和段天鸿微微颔首。
　　“真猛士也。”荆轲由衷赞叹。这两人的身形异于常人，身材骨架都要比常人大上一截，望着不像是人，反倒像是猛兽毒虫。
　　段天鸿微微松了口气，眼神瞧向荆轲，得到指示后收刀归鞘，继续侍立在荆轲身后。他是黑山崖六扇门总捕，除却追捕江湖歹人外，首要职责便是守护达官贵人们的安危，他自幼练刀三十余年，从未在谁身上感受到过这种诡异莫名的气息，几乎激发了他自卫的本能。
　　“这位便是时常与你提起的国师左权，”荆轲向着段天鸿介绍，“国师手下能人异士辈出，手段远远非寻常江湖人士可比，段总捕安心便是。”
　　左权是燕王的心腹，大燕屈指一数的大人物。他本身很是神秘，十五年前燕王二子出生时悄然出现，自称是“辰月”组织的教宗，后被燕王拜为国师。即使如段天鸿这身为黑山崖的总捕、监察整个大燕江湖的第一把手，也不曾亲眼见过本人。
　　荆轲正色道，“国师既来，那便谈正事。”
　　吕培颔首，“但说无妨。”
　　荆轲斟酌着话语。
　　“既然同为燕王效力，自应为主分忧。”
　　“自然如此。”
　　“如今左相已是下定决心遣我入秦，秦人素好武力，未尝愿与我大燕言和。此次入秦乃是关乎我燕地生死存亡之大事，教宗既可观天命，何不为此行推演一番？”
　　左权平静道：
　　“旦夕祸福具有天数，命运轨迹不可更改，但做法却可以改变过程，荆先生想要如何做呢？”
　　白衣文士的目光微微眯了起来，眼神变得锐利。
　　“教宗这是何意？”
　　中年人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今日朝会，燕王二子燕凌闯入宫城，在殿外长跪不起，恳请太子收回成命。二殿下是大祭司认定的荧惑星，本应在十年前那场劫难中被处死，而今却依旧活着，文武百官无不震惊，左相指责太子监国却欺君罔上，荆先生是左相高徒，也要趁早表明立场。”
　　荆轲脸色不变，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
　　由于另有要事在外城筹备，此事他尚不知晓。
　　世人皆以为他为左相做事，实则不然。荆轲早年得遇太子，那时老国主年迈，政局动荡，外有强秦虎视眈眈，西方又与草原接壤，国内王权旁落，可谓是风雨飘摇。荆轲被太子丹的才情所折服，誓与太子共同开创出一个堂堂盛世。
　　盛世并非是说出来的，第一步便要肃清国内势力，让朝廷变成太子的一言堂。首当其冲的便是除去权臣左清泉，左清泉此人，十五年前凭借平叛救驾之功一跃为相，经过十五年自上而下的经营，“求和派”已是树大根深，把控朝堂。此人名为燕相实为燕贼，偏偏又是一派君子作风，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年轻势弱，对此只能缓缓图之。
　　荆轲当时孑然一身，在朝堂中表明不偏不倚的态度，左清泉多次表明对其的赏识，遂顺势投入左相门下，潜伏十余年，如今太子有了惊天大计方才出山。
　　太子丹重情重义，当年私下保下二殿下燕凌，荆轲也是知道的。一直遮掩着也就罢了，如今在这关键的节点爆发出来，属实是影响了大事。
　　但表面上作为左相门下，应该认为燕凌死在了十年前才对。
　　因此荆轲脸上也是恰到好处的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赐死燕凌乃是老国主亲口所定，哪怕是太子监国，也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应下罪己诏，此时我自会向朝廷上书。”
　　“是么？”
　　左权没有详询，但不可置否。
　　“二王子乃是荧惑星降世，天机交感，每所预言便必有灾厄发生，五岁时的那场大难便是明证。此次入朝，却请太子下令不允荆先生出京，这意味着什么，先生应当清楚。”
　　“求和乃是国策，而今秦王灭西凉在前，兵马疲敝，求和应当是吉象才对。左相如今虽不知晓，但迟早察觉你这里出了问题。不管有多少谋划，只要在这京城，就逃不过左相的手心。”
　　震惊的神色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荆轲看向左权，被黑布蒙着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动。
　　“教宗是怀疑我对左相不忠？”
　　“非也。我是大燕国师，而非左相下属，当时随左相行事乃是顺大势而为。只要命运按照既定轨迹运行，先生忠心与谁，与我无关。”
　　“那教宗此来为何？”
　　左权沉默良久，摘下了了蒙目黑布，转向荆轲，露出那双非人双目：
　　“是为我那远在秦国的师弟，来与太子助力。”
　　荆轲陡然一惊，拂袖而起，身后段天涯手已经扶在了刀柄。
　　左权却是不紧不慢，并未在意荆轲的反应。
　　“此次前来，便是愿与先生坦诚相对。荆先生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但我此行带来了充足的诚意。我无法揣摩他人的命运，那是神灵的权柄，但却可送先生一场大梦，至于先生要如何去做，观后自可斟酌。”
　　逢吉自身后走上前来，弯下身子，呈上一面镜子。镜子不大，却散发着瑰丽的色彩，如梦似幻。
　　“这是……”荆轲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光芒眨眼间扩散，将他的精神吸附其中，仿佛一个世界自顶向下盖了下来，世界中央，盘踞着高大的似神灵般的身影！
　　“这是摩诃之镜啊，传说神用来自省的镜子。”
　　中年人摩挲着镜身，低声轻语。
　　…………
　　漆黑夜色中，突然一道身影静悄悄落入院中，四下打量。
　　正是决定进入黑山崖一探究竟的苍青子。
　　“怪哉，威震江湖的黑水衙门，竟然连一个守卫都没有，我怕是第一个敢于摸入此地的江湖武人了。”
　　苍青子久闻黑水衙门的鼎鼎大名，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自从进入这处重地后，轻功身法已是运行到了极致，气息内敛，连呼气声都不敢发出。
　　苍青子以身法和剑术，虽然如今功力十不存一，但轻功着实了的，若是只有段天鸿在此，只要苍青子继续屏气凝神，也是发现不了。但如今这大院内并非只有段天鸿在，还真就被他给摸进去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在他刚刚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大堂中正在议事的左权便抬起头来，那早已摘下黑布，镶嵌着如玉珠子般的双眼，瞧向苍青子所在的位置。
　　荆轲注意到了左权的动作，意识到衙门里来了人，对于左权敏锐的感知并不意外，眼神询问来者是谁。
　　左权微微摇头，“估计是个江湖客，段总捕自行处理便是。”
　　后知后觉的段天涯已是怒从心来。
　　黑山崖家业虽大，但江湖更大，门下各路捕头分散各地便有些捉衣见肘，且往日按理说衙门里还会有一位门主留驻，偏偏今日有事出京了。他奉旨保护荆夫子，又是燕庭明面上的武夫第一人，自恃黑山崖威名在外、自身又武力高强，无需调动禁卫便可护得周全。如今竟有人在敢私自闯入黑山崖，自己又毫无察觉，在荆夫子和国师面前出了个大丑。
　　段天涯实力本就高强，方才未曾发觉只是有所疏忽，在得到提醒后瞬间便锁定了苍青子所在方位，脚尖一踏，身形以挪移至三丈开外。黑山崖是朝廷重地，对于江湖人士本就王权特许，有先斩后奏之权。外加段天涯刚刚落了面子，对于未曾谋面的苍青子已是起了杀心。
　　一跃跳至大堂屋顶，看到一蒙面客正轻踩屋顶瓦片，翻身上墙，当即拔刀出鞘，长刀一闪，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在空中划出一轮月牙！
　　苍青子正小心翼翼的跳上屋顶，还未站稳脚跟，忽听到空中一声闷雷般的声响，刀未至，声先行，已明白自己遇上了绝世高手，刹那间一股生死危机萦上心头，下一刻就将死于非命！
　　而此时正是他站立不稳难以发力的时候，对方拥有顶级的厮杀造诣，看出其正处于旧力刚去、余力未生的阶段，出手便是杀招，一刀要将其砍成两段！
　　多年的江湖经验救了苍青子一命。苍青子自幼习得苍青剑，在江湖中独自漂泊，常年来与强于自己的对手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即判断出此刀不可硬接，否则就是劲力就足以把自己震死。从背后勉强抽出剑来，横放至身前，全身内力紧缩，身子拱成一团，像是一个皮球般被一刀劈飞！
　　纵然知晓对方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强大敌，经手一刀后，苍青子发现自己仍旧是小觑了对方。这一刀蕴含的劲气根本无法卸去，弥漫出来的刀锋摧枯拉朽的破开苍青子提起的那一口内气，几乎将他斜着劈成两段！
　　苍青子被劈在半空中还未落地，口中已是狂喷鲜血，心中已是绝望。
　　“姬小子……老头子恐怕是回不去了，只可惜还未告诉你身世之谜……怕是今日要先走一步了。”
　　对方一刀批出毫不停留，破空声还未尽绝，刀过一圈转至背后，随后随着惯性，躬背弹刀！
　　这一刀速度快至极致，只见的黑夜中拉出一条银线，恐怖的风压汇聚在刀口，引出一小片狂风。
　　苍青子已经认出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涯刀法。天涯刀法主打的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用的是特制的十八斤重的天涯刀，起刀便追求极速，之后以躬背弹刀增强惯性，施展开来后，惯性加持下，一刀足以劈出千斤巨力，威力足以开山裂石。而千百斤重的大刀片子抡成一个大圆，擦着捧着非死即伤，没有人敢用肉身强行突入其中。
　　想要破解天涯刀方法很简单，只要在第一刀挥出之前比他出刀更快，或者硬接前几刀，用更重的刀来对拼。
　　但刀比段天涯更重的没他刀快，比他刀快的没他刀重，至此无人能破。
　　在苍清子拔剑接下段天涯第一刀时，大堂下的逢凶突然开口：
　　“此人是鬼剑客苍青子。”
　　左权看向自己的弟子，逢凶平静解释道：
　　“十五年前大劫，我奉命收尾，曾在街头遇到他。当时给过他一刀，这种运功法门我不会看错，只是没想到他还活着。”
　　荆轲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着：
　　“当初大劫之下竟然还有活人……那姬家当初未曾找到的遗腹子，或许便是被其带走。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开这武比，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寻出那姬家遗腹子。若真是他带走了那个孩子，此时再回来就不奇怪了。”
　　荆轲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抬头看向左权，“此人就交与我处置如何？”
　　左权微微点头。
　　“国师府向来不参与宫廷内事，当初逢凶动手也是由于国主调令，不得已而为之。先生自便即可，国师府自不会声张。”
　　“如此甚好。”
　　随后荆轲又是眉头皱起，有些无奈：
　　“但段总捕已经出手，此时怕是想要留人也来不及了。”
　　左权抬手示意身后逢凶，“夫子不必在意，逢凶自可为夫子解忧，夫子想要如何做？”
　　荆轲略微思索，道：
　　“让天鸿回来即可，至于苍清子……便随他去。”
　　逢凶点头应诺，口中念念有词，身上散发出一股薄薄的雾气，眨眼间身形已是消失，随后出现在大堂屋顶。下一刻，手上提着段天鸿回到大堂。
　　那段天鸿神色游离，像是陷入了幻境中，下一刻猛然醒来，脸色大变，汗毛乍起，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荆轲却只是感叹，他与段天鸿不同，知晓这世上有着种种莫名力量。但即使之前才看过“摩诃之镜”，也被左权门下的手段所震惊。
　　“这就是虚境伟力啊，窃取了神灵力量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