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的谋反计划》黄半蕊

2、奥林匹斯

　　人间在下雨，可奥林匹斯的太阳依然很亮，烫得像炭火，照在她的额头和发丝上，变成一根根烧红了的针扎进皮肤里，她现在的神态不可能再糟糕了。
　　走在后面的赫拉看到墨提斯的橡冠和柔软的黑发，被阳光照得像着了火。
　　人间是浓重的色彩。乌黑的阴云盘踞在他们上空，像是恶毒的蠕虫般扭曲着旋转，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也掩盖了所有的清澄。
　　在乌云之间却也有几束执拗的光线从乌云和浓雾的缝隙间挣扎出来，不自量力却聊胜于无。大地被阴森的冷风吹得也似乎像乌云般扭曲起开，失去了色彩。
　　他们脚下的人群像海浪般愤怒地波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他们在祈求神灵，希望光明马上到来。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祈愿和呐喊，赫拉的心里慢慢充盈起来。她骄傲的抬起头来，又因为自己的骄傲而低下头羞耻了几秒。
　　黑色的头发从墨提斯风帽里吹出来，与深红的衣物对比鲜明。她的皮肤几乎要像大地一样被冷风吹得褪去色彩，沦为悲惨的铁青，她脸上却呈现出异于常人的坚毅和笃定，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面对风浪时的表情，随时准备着与之搏斗也随时准备着将之驯服。
　　她目光中没有流露出悲伤或是高傲的意味，也没有愤怒、得意或是遗憾，什么都没有，目光一片空白，仿佛被冰封。
　　赫拉这才明白，人们朝拜的是从不关心被命运所捉弄的人的命运的墨提斯，而从来不是她这样的人。
　　因为人们只能看见墨提斯。女孩是掌管智慧的女神，但人们爱女孩如同爱一枚宝石或干涸的蜡泪。
　　谁能不爱她呢？她美丽，智慧，壮的像一头小牛犊。她沉默着，赫拉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美丽而难以捉摸，仿佛由冰块和岩石雕刻而成。她的头发梳成了奥林匹斯的风格，她的裙子是红色的。
　　也许，如果是墨提斯的话，只要坐在那里当雕像，就会有人跪着把王冠送给她，她从来不需要在梦里寻找王冠。
　　一路上都是小宁芙们惊讶的称赞。赫拉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咬牙切齿，直到牙齿被磨得开裂。
　　波塞冬已经完全傻眼了，他没有往地上看，而是抬着头，看那些藏在树后偷偷看着他们的小天使和年轻女神们。
　　波塞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大概是为自己的漂亮和身份而骄傲。
　　山洞里的孩子们都知道波塞冬只有两个愚蠢但荒谬的愿望，找很多漂亮的伴侣，然后住在一个没人能管他的地方。
　　第一条也许很简单，毕竟波塞冬的声音那么好听，会有无数可怜的女孩们被他完全迷惑，自愿在迷雾中被拖入幽深冰冷的海底，拆吃入腹。
　　但波塞冬想要完全脱离统治但赢得尊重，这不可能实现。万神之王在奥林匹斯的高山上掌管一切，他不可能在一个自由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神国。
　　腐败、死亡和烧焦的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知道山洞外战斗仍在继续，而他们只能待在危险的山洞里毫无还手之力，连宁芙都看不上他们，他们都想出人头地。
　　赫拉对他说，波塞冬，你是想看到神王扮演一位仁爱而公正的王，而你扮演幕后的傀儡师，拥有神王的一切权力，却不必让人民爱戴你，只需让人和神尊敬你。你只是喜欢掌控别人，尤其是漂亮的女孩们，你从来没有信仰。
　　波塞冬笑了，笑声清亮而略显疯狂。
　　可恶的是，他就算是笑，那声音也很美妙。他扬起下巴的样子冷漠而高贵，眼中的寒意让她想起父亲克洛诺斯。
　　他们去找了瑞亚，但瑞亚没有要求见她的小女儿。小侍卫只是叫了波塞冬的名字，说克洛尼翁要见他，于是只剩下赫拉和墨提斯等着克洛尼翁和波塞冬一起出来。
　　赫拉善于寒暄却惮于寒暄，墨提斯一言不发地把草色的迷迭香药水灌到她的眼睛里，来拯救她被暴晒的眼睛。赫拉从来都冰凉过的手心和她温热柔软的手背如□□的蟒蛇一般成了一股。
　　赫拉不敢看她，偏头看向窗外，白色大理石柱作为纸来挡住她的神色。窗外的景象除了空白则什么都没有。
　　赫拉小心谨慎地斟酌着措辞，率先说：“我应该换身衣服。”
　　她在舌头上掂量着这句话，听着它从她口中说出的效果。她发现它很合适，就像一顶镶满珠宝的王冠，给她多了一些自信。
　　墨提斯没有动，她正在瑞亚的书柜前入迷的看着她的收藏，很敷衍的点了点头。宫殿一样的宅邸滋养她的脾性，像在初夏清晨沏开第一缕阳光的泉水。
　　墨提斯微笑着捡起与睫毛擦身而过后装死的小鸽子，拂去它身上的伤痕还给砸坏琴弦的小天使，顺手在腰间摘下来几条金链子送了他们。她那高贵安宁的面容与极尽女性化的躯体交汇出神话的矛盾感，既脱俗又原始，既渺远又具体。
　　“墨提斯，你该领着我去。” 她入迷的看着她，随后小心翼翼的说。
　　墨提斯恍然大悟，笑着握住她的手。她似乎没有骨头，赫拉想，因为她的手像一条海蛇。
　　洁白华盖如苍穹般寂寞，卵石的铺垫好像垂垂将死者赤脚走在溪流的中央，他们被带入不同的房间里沐浴，全部的皮肤和花叶都已经全然接受了教义的审视，她人生中第一次使用百合和石榴花涂抹全身。
　　赫拉颔首低眉，看见自己单薄的躯体。她又转头，看着墨提斯在那些堆积成山的纱幔中成了一个天神，火光、烟雾和余烬放下她的一条腿。
　　墨提斯把酒杯用布裹好递给她时，她的眼睛看到的不是一个空杯，而是不透明的白骨，类似于髋骨的形状，又像是某种漏斗，它的咀部无限小，比针眼更难以辨认，没有任何一种欢快或悲伤被允许通过。
　　墨提斯亲手帮她穿上金色的新裙子，那是瑞亚的小女官们的裙子，绣着大地之母的纹章。在没有光的地方，在墨提斯感到安全的地方，墨提斯似乎对她还蛮好的。
　　“奥林匹斯没有沙子吗？”赫拉痴迷的看着丰腴美丽的墨提斯，单手撑着下巴。
　　刚刚出浴的墨提斯是赫拉黄金梦的承载，容貌可爱而精致，是一个如石雕一般精雕细琢的美人。奥林匹斯带走了她的灵魂，剔去了她不需要的、阻碍她的东西，直到她光芒四射，完美无瑕，成为耀眼的珍宝。
　　“没有，我们用大理石和琉璃装饰家园，把麦子酿成啤酒，不需要瓶子，无需衡量，只管用你的杯子去舀，代替雨水，作为你赴宴的饮品。”
　　墨提斯化作一个无法更用力的拥抱，赫拉闻到她身上令人舒心的香气，便多抽动两下鼻尖，像一只受困的小兽。她紧张地出声解释是迷迭香。
　　墨提斯觉得鼠尾草的气息太辛辣寒冷，然后给她找来了最贵的好香，它的顺滑如同丝绸，也必定能让她不再彷徨。
　　墨提斯说你喜欢鼠尾草便接着用它，无须更换。
　　她就如僵硬了一般不肯撒开手，像在澎湃凶恶的滔天巨浪中的落水者，抱紧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着求生的一根木桩。
　　“谢谢你帮我借的裙子，”赫拉很真诚的行了个屈膝礼，“你想换个裙子吗，宁芙告诉我了一种新的人间搭配，我可以帮你束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