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恻》群川回唱

7、明钰

　　温清闭了闭眼，算是接受了眼前大起大落的局势。见对方不说话，她率先打破沉默:“你，可还好？”

　　他回答得迅速:“无事。”

　　好，温清在心里点点头，深呼一口气，又问:“容我斗胆问一句，你是要救我还是要害我？”

　　她说话时，他正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拭着剑刃和脸颊，擦着擦着，闻见声音，手下突然抖了一抖。

　　他收剑入鞘，重新面对面看着她，但很快又挪开了:“自然是救。若要害你，何必如此大费干戈。”

　　好，温清又在心里点点头。她紧盯住他的脸:“你我从未相识，你却莫名为了个不认识的人拿起屠刀，脏了自己双手，为何缘故？是他人指使？你若不说，来路不明，便是害我。”

　　“我......”他依旧撇过头没看她，“我是自愿而来的，无人指使。”

　　“那你是谁？为何——”

　　“事情说来话长。”下定决心似的，他转回头打断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姑娘你自己，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速速离去。”

　　“离去，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

　　“那就是那间客栈。”温清毫不犹豫，“但我不认得路，就在此地待着等随从来救我吧。”

　　对方不说话了，像一座黑色雕塑，微垂着头，不知为何，温清看出了几分颓然的意思，但不管怎样，他此刻心情应是不大好。

　　“你的手有茧子。”沉默片刻，他重新开口，语调云淡风轻，“不是富贵人家小姐该有的样子，却能坐上那种马车，穿上这种衣服。那随从想必也不是随从，而是负责监视运送你的吧。”

　　温清心中一惊，瞥了眼手心又迅速合上，但已经晚了。

　　“那你呢？”她不知短短几句内说了多少遍“那你”二字，“我见你与前两人缠斗时，最后一剑前微有犹豫，想必你也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侠客，而只是个精于剑术的常人吧。”

　　温清避开问题，反模仿他的语段，歪着头追问。

　　“不，我杀了很多人——我没能救下的人，便是我杀过的人，我积下的无数罪孽。”字句凌厉，他的语调平和无比。

　　“若是这样想岂不是太累，凭一己之力怎能救下所有人？”

　　“那你执意要回去岂不是也太累，凭一己之力怎能救下所有人？”

　　“岂不是”之后声音陡然小下去，接近于无。温清没听清，侧着耳朵说了声“什么”，他摇摇头，回“没什么”。

　　又归于沉默。风带过血腥味，一丝一丝往鼻子里钻。

　　温清再度注意起面前人的伤痕，有的仍在汩汩向外冒血。她暂且不再追问，急忙从旁边捞过捂嘴的布条，要探身替他绑在臂上。

　　她本以为他会下意识躲一下，毕竟他们到底没什么关系，他也少话，看着温和，内里对人也肯定会有种天生的防备。

　　可对方动都未动，任由她的手指轻触，带过布带在臂间穿梭缠绕。末了要打结，他才侧过身，笑道:“方才姑娘躲避贼人的喂药，用力过度。现下应是使不上劲，这个结，由我自己来打吧。”

　　温清愣了愣，这间当，他已经快速扎好，绑得很紧，依稀可见他的骨节发白，下巴上更是挂了滴虚汗下来。

　　不忍再看，顺便想吹吹清新的风，温清站起身，绕过满地狼藉去到门口，可目视到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时，她不禁停在其间，垂睫将每位面容扫了一遍。

　　“可是怜他们模样太惨，怪我下手太狠？”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都不是。不管原因如何，他们确确实实是做了恶事，种子既已种下，就该扼杀。”温清果断道。

　　她不过是将他们面容在心里再记一遍罢了。或许，还有一点点嗟叹，不多。

　　抛到脑后，温清迈步走向门口，直接席地而坐，不多时，近旁传来动静，他也走过来，倚在门栏上，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

　　这次还是他主动作声:“虽不知你究竟会去往何方，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背后雇人劫你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你坚持现在走的路，可谓四下艰险。”

　　温清心里有底，可还是明知故问:“何以见得不是泛泛之辈？”

　　“据我所知，这些人都是从此地各方找来的，性格各异，分成极端的几类，问题正在于此。若一般人，往往尽选了精明内敛的在一处，以为于办事大大有利，实则多智近妖，聚在一起往往旁生枝节，轻则暗中相斗，重则反过来算计雇主。”

　　“若都找了无能粗犷之类的，办事效率便大打折扣，也不可行。唯有鱼目混珠，黑白相合，才能彼此制衡彼此隔阂，又能办事滴水不漏。”

　　“也是考虑到这层，他特意选的这几位，剑术仅仅在中上水平左右而已。方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劫走，也方便被他稳稳掌控在手下。”温清接道，面色淡淡，仿若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是，他想得周全，却没料到我。一个他计划之外的因素。”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帮人要劫我，又是怎么混入他们，又是为什么要救素不相识的我？”温清连问三句。

　　“巧合？缘分？”他突然轻笑出声，用的词飘忽不定，同他一直以来的说话风格毫不相符。

　　“我不相信这些。巧合缘分，都是人为所致。”

　　“你说得对也不对。或许一人刻意与你巧合相遇，反倒引出另一个人与你的无意相遇呢？而且，那人既刻意要接近你，必然是早早就知晓了你，这不算是初遇。”

　　“故而唯有第一次的初遇，是缘定。”他停了停，声音隐带笑意。

　　“而后呢？”

　　“而后便是私心所致。”

　　“那你与我是初遇还是再遇，你认识我吗？”

　　“......都占。”

　　“奇了。”温清失笑，但也没再问。

　　距离细眼男来救她还有几个时辰，她此刻竟难得不用考虑太多，有空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

　　明明不久前这儿还是剑血横飞的氛围，此刻就变成风平浪静了，颇有些奇怪。温清想，但也是很奇妙的发展。

　　“可是我隔壁住过个姐姐，听闻她幼年结识了个朋友，相处甚欢。一次意外后他们分别了，此后数年都未再见。为什么呢？他们俩都没有私心吗？”温清忽然真像个七岁孩童，歪头疑惑道。

　　身侧的人也歪歪头，长嗯了一声:“或许他们把私心藏起来了？因为爱、恨或是其他什么......”

　　“哎算了算了，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温清随意一笑，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起身。

　　她轻巧地在掌心抛出一个东西，又在它下落前接住。他侧头一看，是那个乌漆漆的丸子，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手上。

　　温清将它捻在指尖，凑到眼前细细看了一圈，面露嫌弃，对他轻松道:“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啦。没有你，这个看上去很苦的丸子就要进肚了。”

　　对方静静瞅了会，面色陡变:“没有看错的话，此药是民间秘药，难得非常，服下后效果不可逆转，头痛将伴终身，重时则意识模糊、思绪混乱。”

　　“你知道得真多。”

　　温清随意评价，他却不自然地低咳一声:“我自幼体弱，医术看得多，药也就识得多。”

　　“那人愿意拿这种东西对付我，当真是看得起我。”温清眼中微冷，将丸攥紧在手心。

　　“所以，姑娘还是要执意回去么？”

　　“不然呢，天地之大，该往何处？”

　　“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寻个去处，连同你想带的人。可能要费些时日......毕竟现下我身上银子不多，但没有关系，很快就......很快就可以了。”他向前一步，又生生顿住，黑纱随之猛的一晃。

　　温清让开几步，隔着段距离，朝他一笑，意味不明。

　　她就这样笑而不语，凝视着眼前的人，说是人，其实他的样子一直未曾显露，她此刻不过是盯着一张随风晃动的黑纱罢了。他的双唇在黑影浮动间现了又隐，颜色更加苍白。

　　联想到他咳嗽的情形，不知是体弱导致，还是情绪导致。总之，都不太好。

　　自出现起，他与她相处时的反应，都不像面对一个七岁女童，而是透过她重生的躯体，直面温清本身这个人，这个内核。他的温和不像是装的，毕竟对她没什么意义。他表面冷静多智。他铁了心要让她离开此地。他激动时会下意识重复字句。

　　并且，那句他刻意压低声音的话，其实她也听到了。

　　条条重合在一起，都很像一个人，亦或是她印象里那个人的模样。

　　但是，他又体弱。他一副少年身姿，长她大概快十岁。他身上空空，称自己“没什么银子”。他会剑术，不惜为她双手染血。他......此刻出现在她面前。

　　又与那个很像的人，恰恰相反。

　　“谢明钰。”少顷，温清口中慢慢吐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