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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醉光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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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在西北院当值的共有三人:云敛、鹤将离与徽娘。只有他们,才可能听到琴声,并在一曲工夫之内靠近湖心小阁。
她本是抱着随意试试的想法,哪知真有人靠近了小阁,隔着极近的距离,听完被她弹得怪异的《空山遗水》。除了谢明钰,谁会如此在意?
温清正垂首立着,湖边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
先是细碎的,而后逐渐加深。温清循声望去,一个黑影从树上掉了下来,伴着一声“哎呦”。
黑影骨碌碌滚了几圈,直滚到亮堂处,他的脸才显露出来。温清属实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应在东南院的李阑风。
此波未平一波再起,一阵窸窣声后,模糊成团的树影中又跳下个人影,他大大方方地走近,却是五魁中的第四位:鹤将离。
不待温清出声,他对她合袖一拜,俯身将李阑风拉了起来。而李阑风像只受惊的兔,转身要走,却被鹤将离这只“鹤”悠悠衔将起来,丢到温清面前,和她那道如网的视线下。
“敢问这是在......?”温清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也不讶异,反含笑问道。
鹤将离轻松抖落那道无形的网,从容回道:“兰蕙姑娘让鄙人守着门,可视野实在受限,鄙人便选了棵最高的树栖着,却不想困扰了姑娘。”
“而这位阑风小弟——”鹤将离看向李阑风,堪堪收住声。
“我......”李阑风捏紧拳头,脖颈却像泄了力似的垂着,“我在往东南院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急着要问姑娘,就回了头,不想在半路被护院拦了去,说什么不再放人进了。”
他不安地咬咬唇瓣,停顿后继续:“我就......我就偷偷翻了墙。穿过湖边树林时,树上突然垂下一根臂膀把我捞了上去,原来是鹤公子。”说到此,李阑风瞄了一眼鹤将离:“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还嘻嘻笑着称我是阑风小贼......”
鹤将离忽然打断他:“阑风小弟太没眼力见了,若不是我拦着你,你岂不是要打搅赵姑娘弹琴?”
“我是小贼,那鹤公子呢,他身上一股酒食味,手上还拿着个馍......我使劲挣脱,便有了刚才那番情景......我全说出来,姑娘,你不要赶我走。”李阑风没搭理,急急说道。
相比鹤将离,李阑风一番话说得极为详尽。温清望向鹤将离,后者干笑两声,算是默认。
温清轻咳一声,不甚在意道:“那鹤公子,你在高处,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并无异常,唯一的曲折,就是阑风小弟了。”
“李公子呢,一路上也没遇上别的人?”
“没有,绝对没有!”
突然节外生枝,冒出两个看似无关的人,一个是特立独行爬树上当值的,一个是为了个问题不惜翻墙的,挺荒唐,荒唐到温清偏向了相信。
她今晚所为只是一次小小试探,八成把握仍旧未变,但是本只有三人的猜疑范围,出现了些许改变。
边想着,她边重又看向李阑风,温声道:“李公子,你要问我的问题,是什么?”
见温清没有丝毫愠意,李阑风放下心,拳头也松了下来:“姑娘先前听我的名字,念了一句‘阑风伏雨’。我念书念得不多,一路回味着,隐约觉得这四字......这四字读来温和,想来也是有意蕴的,便觉得要问问姑娘,这四字的意思。”
温清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话,被李阑风记到现在。可她该如何解释,告诉他是连绵风雨之意?
鹤将离在旁哭笑不得:“阑风小弟,就为这个,何苦眼巴巴地,就得在今日来问呢?”
李阑风急低下头,转身又要走:“失礼,我明日再来好了。”
“李公子。”温清出声挽留他,待他转回身,笑道,“既读来温和,又管它意思做什么呢,你一听别人唤你名姓,感到的便是‘温和’二字,影影绰绰的一团窝在心里,这种感觉,也偏要用言语解释出来?”
鹤将离不知听出了什么,背手朗声而笑。李阑风正若有所思,耳边传来一句“勿忘了当值要事”,他抬头时,已不见了温清的身影。鹤将离在他肩上虚拍一下,变作残影,重跃到树上去了。
无非是稀松平常的一夜,而这个夜还未曾停息,我行我素的继续我行我素,千头百绪的继续千头百绪。地上立着,树上冒着,墙头坐着,有人饮酒欢乐,有人怔怔无所想。
而那中庭的戏子声,仍咿咿呀呀响着,像凭空伸出一根长长的枝,柔柔向前勾着,穿过每一条甬路廊道,月色奇诡下,投过一片横冲直撞的阴翳,宅内的每人缠绕成枝上的叶,婆娑地晃着影儿。
这样一片风月和歌下,宴会渐至尾声。喝高了的,或是假装喝高了的贵人们开始高谈阔论,从遥远的晏京,天子卿相脚下,到身处的黎州,万贯金银生意,最后再到黎州边邻的夷川。
“听闻东雎国派出大军数十万,直逼夷川,若是夷川攻破了,下一步就是黎州——”
“数十万?哼,怕不是前面还要加个号称。老夫就不信了,它觊觎夷川多年,这次真能掀出什么水花?”
“就是攻进来了,又能怎样?举家躲往晏京,这儿就是化作修罗地狱,也与鄙人没什么关系了。夷川黎州两城人口众多,到时候尸骨成山,堵得东雎军再不能前进咯。”
“钱兄惯会说笑。只是,到时候举家迁移,你是带上你那大娘子,还是连带上你养在外面的小莺儿,啊?哈哈哈哈。”
谢明放懒懒靠在不起眼的角落,又懒懒抬眼,目光像只黏在叶上的毛虫,一动不动,直附在说话的几人身上。
其中一人感觉浑身不自在,像被什么啃咬了似的,回头看了看。恰好谢明放轻飘飘挪开视线,那人摸不着头脑,又转回去,高声谈笑起来。
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拿酒盏,伤口的痛意让谢明放“嘶”了一声,他不甚在意,立即换左手拈起酒盏,仰头饮尽。
今日的比武,赵德全也给了他一份邀书。但他向来对打斗不感兴趣,午时便没去。不过对喝酒,他很感兴趣,于是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可惜,附近那几个老脸皮的东西实在太聒噪,他现下兴致全无,放下酒盏再起身。
无人注意,他便一路慢悠悠地走,消失在宴厅门口的转角,最后停在院里,靠着块假石吹晚风。
在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在院前道上经过的所有人。
不多时,在接连走过的人中,谢明放捕捉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他行迹匆匆,面上有些不知所措,直拐往东南去了。
不用多想,他就料定此人必是个新入府的。但要论新入府的,也只有今日比武胜出的五魁了。
温清主持比武的缘由,他也能猜到几分。脑中重新浮现起刚刚那个畏怯的身影,他一手扶臂,一手绕着耳边垂下的发丝——新招进的这几位,定是格外有意思,有时间他得会会。
他正想着,院外突然拐进一人,脚步顿了顿,直往他而来。
谢明放也不讶,抛去一个目光,倏地笑了:“才想着清儿呢,你就来了。莫不是我在做梦?”
说罢,他就挂着那点飘忽的笑,转开了视线,仿若真把温清认作梦境里的人了。
“你我四下惯是虚虚实实的,说不定还真就在做梦呢。”温清抬头往院里环顾了一圈:“今儿运气真好,本想着碰碰运气来堵一堵谢公子,没想直接撞上公子在这吹风。”
谢明放唉了声:“明放既来了,就算清儿不找我,我也是得主动去找清儿的。”
“承蒙公子记挂。”温清随便点点头,向前近了几步,略施一礼,“温清此次前来,首先,是为了赔罪。上次情势所迫,不得已伤了公子,还望见谅。”
谢明放又幽幽哦了声:“清儿都说‘情势所迫’‘还望见谅’了,可把我的话堵死了。明放......无话可说。”
“也罢,我以赔偿讨得的酒也算上乘,立时就把臂痛浇灭了。”他挑挑眉,“只是,清儿,你前来其次为何呢?”
“谢公子是极有手段的人。诀仙台那日,有位被替代下去的琴姬,听说是临上台身体突然抱恙。”温清淡笑着瞧他,“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谢明放不语,就这么绞着发丝,他回视过去的眼神,也像是要把温清的心思,里里外外全绞出来。
很快,他直起身,也向前近了几步,两人之间便不到三步距离。
“你的事我自然答应。”谢明放微低头,答应得爽快,笑得却是意味不明“改日明放有求,万望清儿也不要拒绝。”
“那得看公子求的是什么了。”温清不置可否。
“清儿不会拒绝的。”谢明放笃定道,不愿多说,招呼也不丢一声,径自转身,踱向的不是宴厅,而是院外大门的方向。
谢明放赴约的原因很简单,是喝酒,提前离席的原因也很简单,酒喝不下了,地也待不下去了。
他心情很差。
今晚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温清就察觉到了。至于原因,怕是酒没合他的意,或是人拂了他的兴。
她淡淡收回目送他的目光,仰头望向二楼的宴厅,隔着层透亮的棂窗,依稀可见几位身影,头上堆了小山般的冠帽,颤颤的,与长袖一道,随身形款款而动,踩春风似的散开。
他们各移到了窗边的哪位老爷身边,千柔百媚地翘着细指,执着酒杯,把腰身一歪。贵人的大笑声传到窗外去,刚刚分在两处的影子,便融在了一处。
再下面,娇声笑语渐低下去,却是听不清了,端的是一场隐秘的,上演在窗格子上的灯影戏。台下只有温清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