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定风波 ...
-
云敛也不客气,边不着痕迹地收了布包,边果断吐出几个字:“黎州盐商赵家的小姐。”
黎州富人极多,赵是大姓,自然也不缺富贵之家。这其中,又当属盐商赵家最富,商业上掌握黎州盐运买卖的命脉,朝廷上又与权贵联系匪浅。
至于云敛于众多赵家中猜对的原因——温清不动声色地将腰上绣着家徽的香囊往长衣里拢了拢。然后便是抿唇一笑:“公子眼神不错。”
“承让。”
温清也不多话,一挥手,让其他小二换掉冷菜,接连盛上好酒好菜上桌。而云敛,一手提壶、倒酒、端盏,一手挑筷、拣菜,动作娴熟流畅,但也竟优雅非凡,不见劣态。他神情自如,尝得慢条斯理,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顾小二们快要瞪出的眼神。
兰蕙在旁瞧着,不禁评价云敛没半点酒楼伙计的气质,莫不是在装穷,结果被后者一句“并没有何种人就必须有何种气质的说法”给轻飘飘答回。
倒是这一来一去,逗得温清险些没稳住筷子,一时赧然。云敛余光中看见,登时转了话题,主动为温清介绍起这桌酒菜盘盘相异的用心之处。
不得不说,云敛寥寥几句话,总能让气氛闲散下来。忽略适才纠缠中被扯散的发带,他一身行头素净齐整,配上那张面容,言笑晏晏间,如水云缭绕入怀。
酒过数巡,席间气氛完全松散下来。桌上酒菜也差不多尽了,温清放了筷,支着头听云敛说话。云敛脸颊喝得微红,话语却毫不含糊。此刻他已将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
即使内容沉重,依旧被他说得轻松。
云敛十岁那年便丧了父,随着母亲搬进了黎州的一条陋巷里,母亲再未改嫁,勤勤恳恳干着洗衣妇的活计,一个人将他拉扯大。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但也算无忧无虑,云母对他极好,尽全力支持他诵诗舞剑,幸而他也算有点天赋。
“温清姑娘的名字有什么由来?”云敛谈及此,似乎开始对名字起了兴趣,“因为自幼丧父,敛的姓是跟随母亲的,至于名,寓意想必是想让我为人收敛罢。”
温清愣住。
风波大起,如同一块石头掷进了湖面,溅开一片涟漪。与不久前梦醒时相同,那恍惚的感觉重新涌上来,温清微眯起眼。
名字,名字?
这两个字与梦中那句话重叠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温清又问了自己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空谷回响般,这声音萦绕在耳边无数遍。唯温清一人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字。
“温清姑娘,温清姑娘。”声音从虚空中响起,搅乱了本就模糊的景象,女童和小公子的脸逐渐被拉远。
温清的目光重新聚焦时,第一眼撞入的是云敛那载满担忧的双眸。
惊觉自己木木地盯了人家许久,饶是温清也脸上微烫,她瞬间挪开视线。
“让姑娘勉强,是敛失言了。”云敛的话语追过来。
“无妨。只不过温清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温清摆手,就当结束了这个话题,“家中一位故人取的。”
若是此时她抬眼,便会发现云敛因担忧皱起的双眉,微微舒展开。在更为不为人知的桌下,他攥着的手松开,指间张开又合上。
之后云敛在言语上算是“敛”了些,不再询问多余的问题。两人便就着黎州风景随便谈起,云敛称自己自幼生长在黎州,对此处地界熟悉得很。
温清稍一衡量,低眉遗憾道:“温清自小便被养在京城的宅邸,近日才来到黎州与父相会,所以对此地多有生疏。”
零零碎碎地,约摸又过了二刻不到,温清起身告辞。
离开之前,温清特地瞧了眼西角,锦袍人已不见了踪影,大概是用完席离开了。她还是放不下心,对云敛道:“他日若是再为难你,便搬出我的名。”
云敛摇摇头:“不劳担心,过不了几日,敛便辞了这儿另寻他处。”
温清心知自己言语无力,酒楼老板得知此事,权衡利弊,定找个理由将云敛辞了,就算不在这几日,也会在未来某一日。
“公子——”温清垂下眼帘。
他似猜到了她要说的,出声打断:“黎州之大,岂非还没个留人处?”
抬起眼,只见云敛眉眼舒展,一派弛然。于是缓下心来,她回以颔首,转身走下楼梯。
行至半路,云敛突然在身后出声叫她:“温清姑娘!”
温清转头。云敛的笑容意外得有些勉强,他深深弯下腰,向她行了个礼,语调沉下去:“敛向来不知礼数,知道区区词句无法言谢。可今日,还是深感四字。”
她用眼神询问。他同时注视着她的双目,缓缓吐出四字:“幸遇小姐。”
温清转开目光,客气地对他一点头:“不必言谢。此外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还只唤我姑娘便成。”
得了她疏离的回答,云敛眉眼间却重新漫上了笑意,而这份笑意,在温清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依旧不散。
*
“姑娘在想什么?”衡芷不禁询问,又大声嚷嚷道:“都怪半路杀出了这趟子事,姑娘什么消息都没捞到。”
自温清坐进车辇,她便撑着头纹丝不动,低眸思索。
温清移目过来,反问道:“兰蕙衡芷,依你们看,云敛此人如何?”
两丫鬟面面相觑,思索了一番。衡芷率先回答:“无非是个相貌好些的穷小子罢了,无礼得令人生厌。”
兰蕙拧眉,惜字如金:“倒还算个伶牙俐齿的。”
温清笑着听下两人的回答,静默片刻,脸色突然肃起:“云敛,不可轻测。”
她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雕花扶手,慢悠悠解释道:“第一,云敛与锦袍人纠缠多时,当时我看得清楚,他表面处于劣势,脱身后竟比锦袍人还要衣衫齐整。”
“第二,凌霄阁的好酒度数不浅,而那云敛连喝数杯不倒。要知道,寻常百姓家喝得起的大都是劣酒,味如浓了点的清水一般。”
“第三,他不动声色间就发觉了我匿在长衣之内的香囊,答出了我的出处。”
话音落下,其余两人愕然在地,半晌才悠悠回神。兰蕙默默将袖中手攥紧,眼神微冷:“依姑娘看,云敛不是个省油的。”
对也不对。
虽然三点表面上颇有道理,但是细细究起来,又可以轻易推翻。衣衫更为齐整,可以是粗布浆洗过多导致发硬,因而难有褶皱。杯酒不倒,可以是天生就有的资质。发觉香囊,可能是她自己无意间漏了出来,而他恰好也无意间看见。
温清拧眉思索,抿唇不语。
况且,如果说他心思灵巧,偏生他又在为人处世上拙劣得很,不讲虚礼,上了桌便大大方方地吃喝,对他人言语罔若未闻。
“哎,姑娘你说你偏要管那个什么云敛做甚呢?”衡芷咋咋呼呼道,脸上满是不平。
不过是为了多个抛头露面的机会,温清听到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她最看不惯欺贫怕硬这档子事,温清心里是这么想的。
“初到黎州,万事还是得细细琢磨,不可轻易论断。”温清淡淡道,不再多说。
近日她的状态算不上好,频频梦到幼年旧事的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而黎州此行,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须事事仔细,万不能疏漏。
自上次自此地离开,一别已是九载。七年之间,温清表面坐稳了公主的位置,安守本分。背地里也不再像上世那样,与谢微知针锋相对。反而,常有外人议论,公主甚是欣赏丞相,关系友善。
温清自是知道这“友善”是有多么“友善”。自九年前她做出的种种改变后,温清从任其摆布的傀儡变成了谢微知手下最明锐的一把利刃,在他亲自示意的栽培下。
九年之间,温清随之从上一世的“内善外善”成了“内善外恶”,她既是公主,也是行走于明暗之中的人。她决定这世将步伐放得慢一些,藏得深一些。正如“侍心”二字,她确实办到了为谢微知解决烦忧,做他吩咐之事。
本来还是困在漫漫宫墙内,这一待就是三年,温清也就老老实实待在宫中,听着宫内的闲人讲外面的事,无非就是些世家公子,如何如何。
只不过这里面再没有“谢明钰”三字,取而代之的是“谢明放”,听闻其纨绔恶劣,像棵歪脖子的树,一长就弯不回来了。
再后来,大抵是多了些信任,温清也证明了自己是个能事的,范围扩散至晏京。鲜少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公主的相貌,她出去一趟,便经常扮做富家小姐的身份。
幸而宫内对她管教松垮,想必皇后是真把她当做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心怀愧疚,平日放任她“出游玩耍”。
直到前几日,谢微知对她修书一封,信中言明黎州出了个自称是“谢明钰”的人,送了他一封书信,用字称呼如同亲父子,可细细读来,字里行间都是冒犯之意。况且谢明钰身死多年,想必有人不怀好心,故意而为。
黎州此行,不仅是要查出“谢明钰”的身份,还要以富商赵家小姐的名义入住府内,保护赵家家主。
温清此行,是第一次脱离了晏京,脱离晏京,便是脱离谢微知眼下,意味着他对她的掌控更松散了些,也意味着——她或许能使点小手段。
可黎州此地太过特殊,是温清一切纠缠的源头,午夜梦萦却又不便提起的地方。谢微知特地让她去了黎州,也可能是为了试探她?
车辇行得不快,帘外依稀可见黎州灯火不休的夜景。温清倚着窗,歪头朝外,眼睫低垂着,却无意掠过的热闹种种。
她心不在焉地瞧了会,将帘子散下来,身子往里缩了缩,轻叹一声:“太冷了,还是放下来罢。”
车辇停在赵府门前时,时辰已是亥时。温清径直往自己的西宅去了,途中她对俩丫鬟耳语几句,衡芷衡芷改了道,脚步拐向了中堂的方向。
不多久,兰蕙衡芷气喘吁吁地回到西宅,兰蕙步子刚跨进门槛,便是一声:“姑娘!家主回来了,这会正在中堂。”
意料之中。温清正好换好了常服,在铜镜前检查是否有不妥之处:“那便去见一见。”
“要奴婢去与家主那边说一声吗?”兰蕙问道。
“不必,哪有女儿通知父亲的。”温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柔柔一笑,旁人眼里像是在美人自赏,可事实上,她在练习,练习如何笑得贴近人心。
亏得没提前通知赵家主,还未进到中堂里面,就听到娇笑阵阵,混杂着男人粗犷无比的笑声。
温清咳嗽都懒得咳,直接推门而入——
目光相对,中堂内的两个穿红着绿的女人,以及她们中间的男人,噤了声。
鸦雀无声过后,男人回过神,拍一拍衣袖,端正了领子,对两边女人沉声道:“你们都先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泪,女人们只得哭哭啼啼地往外跑。擦过温清身边的时候,她假装没看见,径直选了个椅子坐下。
赵家主端起微笑,开口就要喊她:“姑娘——”
“慎言,”温清将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转而又提高了音量,“父亲喊我清儿便行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赵家主自觉失言,忙环顾了一圈,动作稍显刻意。
“瞧父亲这迟钝脑袋。”赵家主抚了抚胡须,言语间满是慈祥,笑得脸颊上肉都堆起来。
这老匹夫,表面上恭恭顺顺,背地里不知在想什么。车辇马夫是他的人,想必早已暗地将她的所有行踪尽告诉了他,这匹夫肯定料到她会前来,却还在中堂与妇人旁若无人地调笑。此外,她上午到达黎州赵府时,老匹夫已繁忙为由,人影都不见一个,更别说接风洗尘。
总结起来,赵德全,也就是这赵家家主,暗地里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事小,可她明面上是天子派下的女官,如今天子式微,丞相当权,这天子的名头,在一方豪富面前竟也不管用了。
心思千转百转,温清面上依旧淡笑:“今日女儿去了凌霄阁,深感这黎州的繁华,竟不逊于京都。”
赵德全抚着胡须,欣慰道:“清儿喜欢便好。只是走这一趟,千万不要疏于玩乐,从京城而来,不要忘了正事。”
“不劳父亲操心,女儿素来是最知道规矩的。”
至此,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温清前来只是为了探探赵德全的为人,目的到了,她便转身,将袖子与衣摆一扬,径直踏入了夜色。
至于规矩。
是,论这世间,谁能比她更懂规矩。她自被扶上端坐云端,便知不可坠落尘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