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歌》一念之湄

1、边陲小镇

　　灼灼烈日下，一辆满载着棉花、水果的卡车行驶在中缅交界的公路上，车后激起黄沙漫天，在空旷的道路上生生将卡车开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
　　驾车的司机不到三十岁，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墨镜，嘴里叼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上身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白色背心，露出皮肤黝黑，肌肉修长结实的胳膊，下身穿着被烟灰烫出几个小洞的迷彩裤，整一副长期风餐露宿的边境货运司机模样。
　　“近日局势动荡，缅甸北部政府军与民间武装力量爆发激烈冲突，政府军首领梭温近日遇刺，道陀军队宣布对此负责，我们将持续对新闻进行……”司机嘴角不经意上翘了一下，他将嘴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拿出手机，回拨了一个陌生号码，轻叹道：“成了”，听筒里只传来声声无人接听的嘟声。
　　挂掉电话，他脚踩油门，将车径直向前驶去。车窗外日头正猛，金色的阳光给他的侧影描上了一层金边，柔和了他紧绷已久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万里边关第一镇----中国畹町欢迎您”。一行饱经风霜的欢迎词刻在陈旧又俗气的暗红色瓷砖上，见证了这座小镇在西南经历的岁月。
　　畹町----中国云南瑞丽的一个小镇，坐落在中缅交界的边陲，小镇中央流淌着蜿蜒迂曲的南养河，南养河是瑞丽江的支流之一，河水清凌凌的，上面常年有乘着小船卖水果、小吃的各族人民，依托着两地的贸易和与内陆地区截然不同的风情，畹町也逐渐吸引着各地的游客和商人，让这个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热闹非凡。
　　司机熟稔地将大货车停在河边的一户四层小楼前，年久失修的刹车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搅醒了一楼的门脸里正躺在椅子上睡觉的中年男人的清梦。
　　那中年人身着一件半旧的花衬衫，前襟撩起，露出肥腻的肚腩。眼下被吵醒，表情十分不耐。抬眼一看，一辆熟悉的大货车停在门前，立刻从躺椅上翻身而起，变脸般地挂上了一张讨好谄媚的面具。
　　“哟，池哥啊！好长时间没见您了，最近在哪里发财？”
　　“做点小生意谋生罢了，还要麻烦孙哥点事。”池宇摘掉那副瘸腿墨镜，从驾驶座跳下。
　　“池哥本事通天，做点小生意岂不是屈才了。”孙才陪着笑脸，他是畹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畹町这个地方虽说是个小镇，却是中缅边境的一个重要据点，平时手上过往的生意黑的白的都不少，□□白道也都有交集，是出了名的人精。
　　孙才虽不知道池宇具体是做什么的，但他四通八达的消息网和多年来看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不可小觑。所以虽然池宇一向没什么钱，甚至看起来一副穷酸样，但孙才也一直话里话外捧着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孙才暗忖。
　　池宇心中记挂着事，不欲与他瞎扯，止住了他溜须拍马的话头，“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帮忙把这车货出掉，”池宇指了指车厢。
　　孙才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池哥最近是在做……石头的生意？“
　　池宇一愣，“石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老奸巨猾的老头又想歪了，“什么石头？这里面是棉花、水果，我想做点边境贸易生意，糊糊口罢了。”
　　这下换孙才错愕，“池哥，您就准备卖这些东西啊，这能挣几个钱？凭您的本事，这可是大材小用啊。您常年往返畹町和对面的龙谷，哪怕不做做挣钱如流水的那个生意，倒倒石头也比您这有意思多了啊。”孙才讪笑道。
　　“我的本事”，池宇暗自嗤笑一声，自嘲道“能好好活下来，就是我的本事了。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你看着价钱差不多帮我出掉就行，按老规矩结账。”池宇将车钥匙隔空抛给老孙，转身朝自己租的房子走去。
　　老孙是畹町本地人，人脉广，路子多，池宇并不愁东西的销路。况且他也没打算挣多少钱，他如今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混个温饱就够了。
　　如今管得严，很多生意不好做，故而干点这种轻松的活儿，挣点儿零花钱，又没有风险，池宇知道孙才是不会拒绝的。
　　交待好货物的出路，池宇点上烟，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上一瓶白酒，再走到路尽头买上香烛，晃晃悠悠朝自己的出租屋走去。
　　这是一套农民自建房顶楼的房子，能越过层层屋顶远远看到南养河的一曲。池宇掏出许久不曾使用的钥匙，木门摩擦地面发出“吱---“的声音，像一个垂朽的老者，散发着摇摇欲坠的气息。
　　屋里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些零星的生活用品。阳光倒是很好，空中飞散的尘埃都清晰可见，许久不曾住人，屋里的陈设都蒙上了细细的尘土。
　　池宇洗出两个杯子放在桌上，满上刚买回来的白酒，端起一杯：“阿满……任务完成了，我给你报仇了……“劣质白酒的味道十分辛辣，呛得池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
　　此时此刻，河畔一栋金顶蓝窗小楼里，一个青年男子正半躺在二楼的躺椅上，他看着年纪在二十上下，一身藏蓝色的棉麻长袍空荡荡挂在身上，露在长袍外面的瘦削的手白得透明，连蓝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他微阖着眼，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藤编的蒲扇，身旁的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二胡曲儿，嘴里也来来回回哼着慌腔走板的调调，“呜哦呜……抱璞岩前桂叶稠，碧溪寒水至今流，呜呜啦啦啦，抱璞岩前桂叶稠，啦啦啦至今流。“
　　旁边一身本地装扮，上穿一件白色棉布的无领对襟，下穿同色长管裤，头戴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子的老头清瘦皱巴的脸上满是不忍卒读，“小南，你这唱的什么玩意儿？”
　　“《寻玉诀》啊老爷子，您不会在这里待久了，连这歌儿都忘记了吧？”卞南枝瞪大点漆似的眸子，一本正经地错愕道。
　　“你小子，”老头气得忍不住敲了一下卞南枝的头，“《寻玉诀》我当然不可能忘掉，但你这怪里怪气唱的是《寻玉诀》吗？我看你们这一辈年轻人哦……”说罢摇摇头，“你今天晚餐想要吃什么？从岭南赶路一整天过来，都饿了吧。”
　　“既然都到了畹町，自然要吃点这里的特色 “贺南枝眼珠一转，”我看那小河边的东西就不错“。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吃些小孩子吃的玩意儿？“老头语带嫌弃。
　　这厢贺南枝已经汲上了拖鞋，“走吧，三阿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跃跃欲试。
　　祖孙二人并肩朝河边走去，街边盖上了一栋栋充满民族风情的小楼，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穿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接踵而至。
　　“缅町变化很大啊”，贺南枝不禁感慨，“和我上一次来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三阿公沉吟片刻，“距我到这里来，已经三十几年了”。
　　“是三十六年”，贺南枝补充，“离我上次来，也已经十二年了。”
　　三阿公低头思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又多了几分了然，“小南，那你这次来……”
　　一转头，身边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三阿公，这里！”贺三成四面张望，见贺南枝已经上了河畔的一艘小船，这是当地人用来招揽游客做生意的。在缅町湿热的天气下，乘着小船，吃着当地的水果，确实有几分惬意。
　　贺三成紧随着上了船，两人分侧在船上的小桌旁坐下，贺三成却没有半分享受这美好风景的心情。
　　“小南，你这次来缅町……”贺三成忍不住继续刚才的问题。
　　“自然是因为葵亥年已至”贺南枝眼里依旧是惯常的漫不经心。
　　“小南……”贺三成长叹一口气，皱纹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不忍，“葵亥年的事，或许只是一个传说也未可知，我们贺家这百年来一直没有停止过脚步，但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罢了。”
　　“三阿公”，贺南枝难得露出了正经的表情，“是真也也好，是假也罢，总归是唯一一条路了，您在这个小小的缅町守了三十六年，不就是为了这个传说吗？”
　　“正是因为如此，”贺三成叹道，“这三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守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也一无所获。况且眼下缅北并不太平，你独自去寻玉，三阿公断断不会允许。”
　　“三阿公，”贺南枝放下手里的水杯，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严肃，“您比谁都清楚，这是贺家人的宿命。更何况是我，作为贺家这一代的家主，万万没有退缩的道理。玉璧一日流落在外，贺家人一日便不得安稳。我既然继承了先祖识宝辨玉的能力，自然要负担起家主该尽的责任。”南养河的风拂过贺南枝的长袍，如玉的脸上透着坚韧。
　　“哎，小南，偏偏是你……”贺三成心里酸涩。
　　“自然是我，”贺南枝面露得瑟，“当家主多威风啊，我这本事多少人梦寐以求啊……”贺南枝难得的正经风一吹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