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夜行录》夜有千雪

1、复活

　　一百年后，司星离复活了。

　　明月高悬，荒废的古刹中，少女艰难的坐起身子。

　　原本立在手腕上准备饱餐一顿的两只乌鸦，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扑棱着翅膀，怪叫两声飞远了。

　　伴随身体的每个动作，关节都会发出摧枯拉朽般的声音，她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异常迟钝，又无知无觉。

　　司星离僵硬的抬起手腕，看了看方才被乌鸦啄咬过的地方，那里破了一个洞，腐肉翻卷，深紫色的血块凝结在伤口处，这分明不是一具活人的身体。

　　被引魂大阵复活的人，难以与肉身融合。只因这阵法太过阴邪，需以血亲之人于阴月阴日阴时，将灵魂献祭，方才可以将其暂时封印在选定的容器之中。

　　只这样还不够，相传，被复活之人若想彻底与肉身融合，须得付出更加可怕的代价。

　　司星离此时正身处一个血阵中，眼前的场景太过惨烈，那个以身献祭的男人无声无息的跪伏在自己脚下，姿态虔诚又诡异，肌肤干瘪成炭黑色，早已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这应该就是司星一族的后人了，只是不知这人是哪一旁支的后代，又背负着怎样的家族荣辱和过去才肯将自己的全部献祭给她。

　　少女苦笑，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司星家的人都一样疯狂。

　　算一算，司星离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六岁，对这世间的一切都还懵懵懂懂的年纪，便被家族的长老选中，成为新的大祭司。

　　所谓大祭司，就是用家族秘传的诡道，将大巫的嫡系传人做成一个不老不死“怪物”，有生之年皆为家族操控掌握。爹娘倾尽全力为了阻止一切发生，却双双惨死。

　　她还记得那时她也是被这样置于血阵的阵眼之中，指尖汩汩流出鲜血，屈辱混着疼痛，凝结成滔天的恨意。

　　四肢逐渐麻木，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村寨的塔楼燃起了熊熊火焰，有人攻进寨子，然后是鲜血、厮杀、寨子里的老幼妇孺溃散奔走。

　　布阵的长老被突如其来的箭簇射中了心脏，仪式被打断了。灵魂随即被一股大力抽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死后，魂魄被困在一个四方之地游荡了百年，那里黑暗、孤寂、没有五感，亦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世的喜怒哀乐，就连仇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漫长的岁月里，司星离记起了生前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她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总有几个值得她去眷恋的人，阿爹、阿娘、兄长、还有暮星.....

　　说起来，她爱的人竟然都没有来得及去好好告别，还挺遗憾的。

　　许是一切皆有因果。

　　今夜她再度看到了久违的夜色。

　　可今夕又是何夕呢？

　　******

　　司星离拖着没有知觉的身体，僵硬的走了两步，身体的关节竟然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像诈尸。

　　如果现在这古刹内闯进个人来，一定会觉得见了鬼，那场面绝对很精彩。

　　血阵外圈被白色蜡烛围住，烛泪流了满地，一些蜡烛仍未熄灭，借着烛火，她翻了翻那个献祭之人的衣襟，在尸体的身下，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包。

　　包袱内放了一盏老旧的青灯、几张符纸、一卷破旧书册、一枚玉佩以及一封信。

　　信中字迹仓皇，笔走龙蛇，又字字泣血：

　　“恶人当道，世风不古，仇敌伺机而动，司星一族自百年前动荡，便人丁凋零，又遭此灭门大劫，四长老拼死维护，亦无力回天。

　　今卢风穷途末路，以身、魂献祭，助大祭司重归天地，唯愿尊者倾尽全力延续司星血脉，复昔日之荣光。

　　祭魂灯唯巫咸嫡系血脉可操控，需吸纳七七四十九道枉死冤魂，可助尊者巩固肉身。

　　《八荒广记》内有承乾长老百余年所见所闻，或可对尊者有益。

　　今我自知形魂具散，仍有一心愿未了，玉佩乃卢风倾慕之人所赠，她叫楚卿辞，卢风不负家族天地，唯负她，若有一日尊者有缘相遇，请交还于她，叫她不必再等。”

　　司星离自心底咒骂一声，恨不得将信碾成齑粉。

　　这个叫做司星卢风的男人和当年的那些老家伙如出一辙，一厢情愿的将整个家族的使命全部扣在她的头上。

　　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如今，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今日她半人半鬼归来，命运却依然在那条轨道上，不曾有半点偏离，被人摆弄。

　　司星离拿起包袱内那盏老旧的灯，铜色的灯身上细细蜿蜒着紫红色的纹路，在夜色里安静的躺在她的手中，这便是信中提到的祭魂灯吗？

　　如今的司星离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任由这具行尸走肉腐烂化成枯骨，而灵魂会被永远囚禁在这具身体内，没有归处。

　　要么使用祭魂灯，去炼化七七四十九道枉死冤魂巩固肉身，逆天之法，一旦踏出便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两条路司星离皆不愿走。

　　她稍作迟疑，收拾了包袱打算先离开此地再做计划，总能想到第三条出路。

　　临走前，少女又看了一眼司星卢风的尸体，许是因为信中最后的请求，也可能是因为血脉相连的缘故，心中闪过一丝恻隐。

　　至少将他埋葬。

　　然而还未将尸身摆正，那黑炭一般的肌肤便在她的触碰下，瞬间化成灰烬，一些散落在地，一些飘散在风中。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原来利用引魂大阵将自己献祭，真的会在这世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荒唐，可笑，愚不可及！

　　半伸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心中替司星卢风觉得不值。

　　活着不好吗？做个寻常人不好吗？

　　少女勉强站直身体，借着还未燃尽的烛火，抬头看到一尊凶神恶煞的泥像，正似笑非笑、怒目圆睁、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

　　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她的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在烛光中。

　　这样面目可憎的佛像，她只在家族的祠堂中见过，司星一族自上古延续至今，行迹诡秘，擅长诡道巫蛊之术，信奉的神也多凶神恶煞，她大多不认识，也不怎么想认识。

　　如今这凶神雕像出现在荒郊野外的古刹内，说明这里曾经或者一直都是司星家的一个据点。

　　司星离此刻只想远离和家族有关的一切，能走多远走多远。

　　******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司星离一路跌跌撞撞。

　　虽然已经渐渐适应这具身体，但毕竟不是原装的，加上她本就是个路痴，一直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的路程，叫她足足走到天亮。

　　晨光熹微的时候，方才看到一处水洼。

　　司星离停下来准备洗把脸，俯下身的瞬间，吓得差点蹦起来。

　　水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正盯着她，惨白惨白的，看起来毫无生气，下山的途中她摔了好几跤，现在又脏兮兮的，根本看不清本来的样子。

　　掬了一把清水清理掉脸上的污渍，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显露出来，看起来和她前世一般，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樱桃一般的小嘴毫无血色，司星离尽力睁圆眼睛想要看清自己的样子，然而那双漂亮的杏眼依然没有什么光彩，勉强可以聚焦，全身上下充满了灰败的死气。

　　不知这具身体是哪家的倒霉蛋，被司星卢风抓去做了血祭的容器。

　　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生魂便被残忍的抽离，躯体被自己占据。司星离感到一阵恶心，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自己依旧被困在那个四方之地，也不愿沾染这般罪业。

　　司星离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前世她曾学过几天引魂术，若以逝去之人的贴身之物为引，配合司星卢风留给她的祭魂灯，或许可以将正主的魂魄召回。

　　她也不知道能为正主做些什么，若正主生前有什么未了心愿，她必倾尽全力达成。若正主想要要回这具身体，能够寻到办法的话，她也不会留恋，还给她。

　　这具躯体此刻身无长物，司星离摸索了半天，只找到了头上的一支翡翠珠钗，看起来价值不菲。

　　珠钗取下，一头乌黑的秀发没了支撑，尽数散落下来，遮住了她那张没有什么生气的脸。

　　随即又取出那盏老旧的祭魂灯。她有些为难，不知该怎样点燃它。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巫咸嫡系血脉。

　　上古大巫巫咸的传说一直在母族部落中流传，被司星一族奉为神明。可在司星离看来，那太虚无飘渺了。

　　她自小就随母亲离开了寨子，对这些传说不甚了解，这些传说也是15岁时被四长老派出的密探找到后，从教习姑婆那里听来的。

　　司星离取出一张无字黄符，用树枝沾了泥巴，凭借记忆画了起来。前世的记忆太过久远，她本就不是什么天资聪慧的人，废了两张黄符，才勉强画出一张与前世记忆大致相同的图案。

　　看着那张丑兮兮的泥巴符咒，硬着头皮开始念咒“茫茫澧都，九幽玄冥，敕令诸魂，现！”

　　司星离整个身子顿在河边的凉风中，凝神感受着周身气息的变化。

　　手中的黄符依然纹丝不动。

　　她不死心，揪下了两根头发置于右手手心，前世她见那些跳大神的神棍，做法时都会用生人的头发为引，也不知管不管用。死马当活马医，司星离再度念起咒语。

　　这一回，立在脚下的祭魂灯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召唤，泛起一层淡淡青光。

　　凭空的，一阵妖风打着旋的在空地上盘旋凝聚。

　　有用的。司星离心中一喜。

　　然而下一刻，远处的空地上传来细细的脚步声，那青光应声而灭，小旋风瞬间飘散。

　　七八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说说笑笑的沿着上山的羊肠小道，向着山顶走去。那里是古刹所在的方向。

　　摆在面前的小型引魂阵以失败告终，司星离有些懊恼，警惕的矮下身子藏身在河边的草丛后，悄悄观察来人。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少年似乎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停下来向她的方向看去。

　　就这一眼，司星离原本古井无波的眸子蓦地睁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