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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妇食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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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廷尉诏狱百官厉嚎。刑房之内,窄窗秘漏一缕月光,却见蛛网悬梁,铁槛锈蚀。
沈千烨执杯静默,眸光如淬了冰的银针,刺穿文茵低垂的眼睫,“若如你所言,大司农前日曾与你在高升客栈,有过一面之缘,那你可曾发现,当时大司农有何奇怪之处?”
文茵黛眉轻蹙:“民女只记得,大司农很是惋惜叶氏女当年之所为,至于旁的事,民女并无印象。”
“叶氏女?”沈千烨反问,“此为何意?”
李茁上前解释:“大人,叶氏女说的就是先皇后,如今‘叶女纵火’一曲,在都城广为流传,那家高升客栈的疏晚姑娘,便是唱曲之人。”
沈千烨沉思:“大司农总管大昭钱库,逃跑之前,每日忙得脱不开身,他竟还有闲暇去客栈听曲?”
李茁眼珠子一转:“或许大司农是看上了疏晚姑娘,想将她纳为己有?”
孙赫手持红布走来,将布递给沈千烨,随后站定,冷言:“若真是如此,那大司农为何不带着陈疏晚一起逃?”
李茁愣住:“这倒也是啊……”
檐外忽有寒鸦掠过,夜风掀动案上宣纸。沈千烨走至文茵面前,“是你自己系上,还是要本官帮你?”文茵接过红布,自行蒙住双眼,笑说,“民女不知,左监大人竟有如此癖好,要这般审问民女。”
李茁忽然抽剑上前,作势就要劈了文茵,“主子,我看她就是在助大司农拖延时间,主子莫要着了她的当,我现在就帮主子了结她!”
说罢,剑口直指文茵,一阵剑风划过文茵发梢,却未见美人慌神。李茁收剑,脸色变得更黑,“你为何不躲?”
文茵勾唇:“大人这话好没道理,一边要杀了我,一边又要我躲,莫非李大人和左监大人一样,都有这般奇特之癖?”
李茁霎时羞红了脸,火气攻心:“你一介姑娘家,说话怎这般臊人!”
文茵笑而不语。
沈千烨打量着文茵,忽而指节在案上叩出一串急促的闷响,“胡既明不是醒了吗?”看向李茁,“你把人提到了何处?”
李茁蓦然转头,脸上仍带红晕,他递给许挺一记眼神。许挺颔首,随即推开刑房门,胡既明被守在门口的狱卒推了进来,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李茁将胡既明拎起站好,厉斥,“左监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胆敢有半分虚言,仔细小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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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既明听文茵说要杀人,连忙夺走文茵手里的锄头,惊骇地看着她,“姑娘,你可莫要做傻事啊!”文茵笑了笑,“店家,我要杀的人,就在你眼前。”
市声鼎沸,各路店家叫卖嬉笑,货郎的拨浪鼓咚咚震耳,惊得铁铺檐下的麻雀扑棱乱飞。胡既明盯着文茵,一时愣住。发妻喻氏忽而抱着半大女童走来。女童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喻氏双目通红,泪痕混着残妆,“夫君,汐儿一日未醒了,这可如何是好?!”
文茵快步走到喻氏身旁,指尖尚未触及女童手腕,便被胡既明一把按住,“姑娘,吾儿今年才六岁,就算你不想活,也别将吾儿一并带走!”胡既明声泪俱下,文茵眸光一凛,“你女儿这是血虚之症,我是要救她。”
“姑娘会医术?”喻氏眸中漾开一痕微光,文茵未答,抬起青葱玉指轻搭女童腕间,凝神聚力,“脉象迟缓而弱,只因血少则脉细,敢问夫人,令爱面色无华之状,已有几日?”
喻氏脱口而出:“三月有余,近日更甚。”
文茵了然:“那便是了,三月前乃是隆冬,令爱本就体虚,定是在那时便着了风寒,如今气血两虚,才会脉道不充,继而久病血虚,偶有昏迷之态……只是……”
喻氏心头一梗:“只是什么?”
文茵锁眉:“我观夫人似乎并不知女儿有血虚之症,莫非这三月有余,夫人从未带女儿去医馆问诊?”
喻氏一听,埋怨地瞥了眼胡既明。文茵顺势看去,只见胡既明下颌绷紧,眼底翻涌沉痛,“三个月前,都城各家铁铺皆得指令,要我们助力城西王家铁铺,为大司农女儿柳灵潺锻造一把弓箭,为了在约定之日完成,我只能日夜赶工,这才误了吾儿问诊。”
文茵无心多问,胡既明却缠上了她,“姑娘,你既然会医术,那可否在今日将吾儿救醒?”
“这有何难?只需给我一副银针便可。”文茵爽快应下,喻氏大喜,连连点头,抱着女儿走回里屋。
胡既明将锄头复归原位,文茵忽然拦住他,“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姑娘请讲!”
文茵弯腰提起锄头,声音像是深秋的薄雾,深深拂过铁匠的耳畔:“在我死后,把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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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刑房。
沈千烨盯着胡既明,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愈发锐利,“这么说,你是好心到帮她刨坑,送她去死?”胡既明后颈汗毛噌得竖起,哆哆嗦嗦落了泪,“大人,我也不想让叶姑娘死啊,但我既然答应了她,我又怎能出尔反尔……”
“你倒是守信,”沈千烨冷笑,随之起身,环绕胡既明而行,鹰眼打量着他,“你方才说,大司农的女儿柳灵潺,曾托人打造弓箭?”
“是,大人!”胡既明交代得极快,“原本五日后,便是交工之日,如今我被困狱中,只怕会误了时辰。”
沈千烨示意李茁:“拿纸笔来。”
李茁将桌案上的笔蘸墨,连同纸张一并递给沈千烨,“主子是要胡既明将弓箭样式画出来吗?”沈千烨点头,“给他。”
胡既明哆嗦着手,接过纸张,趴在地上作画。
文茵红绸蒙眼,静默而立,沈千烨走到她的面前,深邃的眸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你想死在翠岚山,偏偏大司农也有意藏匿于那处,你口口声声说与大司农案无关,偏偏话里话外又半句不离大司农,你所说之话前言不照后语,让人如何相信?”
诏狱深处,连呼吸仿佛都成了罪过。文茵无法视物,只能凭借听觉辨认方位。她微微偏头,与沈千烨正面相对,淡淡笑言:“看来大司农大人所言非虚,左监大人心思缜密,洞若观火,一眼便看出民女话中漏洞,既如此,大人便动手吧。”
李茁激愤上前:“这么说,你是认罪了,还不快将大司农藏身之地,速速道出!”
蓦然,狱卒许挺来禀:“左监大人,太常太医令魏大人求见。”沈千烨一怔,“他来做什么?”随即示意李茁,“先将她带下去。”李茁颔首,“是……那她脸上的布……”
沈千烨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红绸一角,月光便迫不及待地涌向文茵双眸,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洒下点点碎金。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直到他指节攥得发白,才猛地别开脸,重拾方才的平静:“让人看好她,别让她自尽。”李茁愣了下,“……是。”随即带文茵离开。
胡既明眼巴巴地看着文茵离去的背影,转而抬眸看向沈千烨,一脸期待:“大人,要不我也去牢房里画吧,我在此处……”沈千烨烦躁打断,“闭嘴,继续画。”
狱卒张加怀走在前方,为魏砚怀引路。
暗夜中,偶尔传来铁链轻颤声响,衬得牢狱的死寂更加骇人。魏砚怀蹙眉掩鼻,“此处是何味道,竟如此难闻?”张加怀如常回禀,“回大人,此乃刑狱重地,关押诸多罪大恶极的朝廷要犯,我等奉命日夜审讯,大人闻到的,便是那些贪官狗贼的血泪。”
待二人走至刑房门口,魏砚怀上前作揖:“下官太常太医令魏砚怀,见过左监大人。”
沈千烨颔首:“魏大人不必多礼,只是大人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魏砚怀仍弓身回话:“下官奉圣上之命,特来助左监大人验尸。”
“验尸?”沈千烨一愣,孙赫代之回应,“主子,圣上已知翠岚山有新妇身亡,如今廷尉府仵作之位空置,圣上便钦点魏大人前来助您,并让魏大人暂领仵作之位。”
沈千烨蹙眉:“王仵作呢?他不是廷尉府的仵作吗?”
孙赫眸光哀切:“王仵作幼子离世,他已归乡操办丧事,临行前还曾与我辞别,话中之意,似是想留在故乡照看妻母,主子应是很快便会收到他的辞官信。”
沈千烨听闻一愣,哀恸垂眸:“既如此,便将我上月俸禄银钱规整完好,差人送去王家吧。”
孙赫颔首:“是,主子。”
魏砚怀看着沈千烨,眸中含笑:“左监大人这般善待下人,想必那王仵作定会承左监大人的情,重整旗鼓,在故乡另谋高就。”
“他不是下人,”沈千烨坐回主位,盯着胡既明,“他是一名仵作,专为朝廷捉拿官虎吏狼之辈效力,比起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他称得上一声先生。”眸光转向魏砚怀,“魏大人可明白我所言之意?”
魏砚怀忙不迭折腰,脸上堆笑:“下官愚钝,竟要左监大人点拨至此才懂,大人放心,下官定尽全力验查新妇尸身,助大人早日断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