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寐》·梦月纵歌·

2、章一

　　慕容紫英猛然从床上挣起来，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息。
　　梦里的人是玄霄师叔吗？
　　不知道自己那只身为梦貘的挚友有没有看着自己的梦？不知道梦里有没有某一只梦貘在一边窥伺，只等着用他的梦填了肚子？
　　慕容紫英恍然错觉自己的梦境在一点一点地消退。但是错觉只不过是错觉，慕容紫英确定自己还记得梦的内容，从头到尾。尤其是梦里的那个人，梦里的那人他记得，从来没忘过。
　　纵然他已经有一年没能再见到他。

　　严格来讲玄霄对慕容紫英从来都不曾温和友好过，玄霄对慕容紫英的评价最多的就是迂腐。
　　当然这个评价是否符合事实可以暂且不论，但是综合这个评价和玄霄那骄傲自负有话直说的个性，不难想象出玄霄对慕容紫英一般是什么态度。
　　——左右也不过是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色看吧。
　　而且慕容紫英从认识玄霄以来就只听过玄霄说了他一句好话，玄霄当时说以慕容紫英铸剑之才数年来却也未得重用，凭他资质应该早有所成。当然玄霄说这句话的本意是为了为指出夙瑶嫉贤妒能这一点提供有力且有利的证据，而不是真的很想表彰慕容紫英铸剑的天才和他的资质。再怎么说慕容紫英的资质也在他之下，所以他不会费心去表彰一个天资不如他的人的天资。
　　然而好话就是好话，不管是为了什么。慕容紫英站在一边听见了玄霄说这句话，他好像明白自己夸奖璇玑的剑法有进步的时候璇玑的心情了。
　　大抵，也就是这样的吧。半是激动，半是幸福。
　　但是慕容紫英没像璇玑那样激动得脸颊发红，他只是垂下了清澈的眼睛在那一刹那想到，自己要是早生了二十年早早地认识了玄霄，该有多好呢？
　　除了这一句话慕容紫英就再也记不得玄霄说过他什么好话，他和玄霄的对话有两次是比较长的，一次是玄霄要求他不准惩罚云天河三人，另一次就是在卷云台，玄霄恨声长笑着给了他一掌，他跪坐在地上觉得心脏和肺腑一样的痛痛得片片成灰。
　　他听见玄霄说，他若不是不能全力施为，定要杀了他。
　　他左手捂着心口右手堵着嘴在笑，笑得手上浸满了喉咙里涌上来的鲜血。

　　——他想，他爱上玄霄师叔了。
　　他爱上了这个永远不可能爱上他的人。

　　这个时候东方天空已有鱼肚白缓缓地泛上来，太阳还没升起来，但是天已经微微亮了。经过刚才那一个噩梦紫英已经没有了睡意，干脆也就起了身来准备出去练剑。
　　……想想自从玄霄走了，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梦里梦外，全都是那个人清冷骄艳的眉眼，眉心一点朱砂冷酷又决然。
　　紫英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打开身边的剑匣挑出一柄紫宵银月，紫宵银月有着一个微微钩起的剑首，好像那个人偶尔露出的温和的神情，那个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却容易伤人更深，像那人生气的时候伤人很深，但是微笑的时候伤人更深鲜血淋漓——在对着别的人微笑的时候。
　　紫英想自己从来都未曾看到过那人对自己微笑，那人的微笑向来是给别人的，云天青、夙玉、云天河。但是从来没有给过自己。
　　这么想着右手食指就莫名其妙地让紫宵银月的剑首钩了一下，紫英摇头叹气，今天早上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左手掐了一个雨润施加在指头上，创口渐渐消失，只剩了一点血迹。紫英微微拧了眉，他生性好洁，亦不能容忍有血迹粘在自己手上，便从一边拿了一块白色的帕子将手指擦净了，缓步走出门外。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青鸾峰的木屋。自从云天河一剑射毁琼华派导致双目失明之后，紫英便一直同云天河、韩菱纱二人住在青鸾峰。一是这时候紫英已经没地方可去，二是天河双目已瞎行动不便，菱纱亦寒毒侵体死生悠茫，柳梦璃也留在了幻暝界不知何时得返，也只有紫英来照顾他们。天河、菱纱二人知道让生性守礼行为端庄的紫英天天为了上树屋爬上爬下的不太合适，便把木屋让给了紫英，他们两个去住树屋。在云天河射落琼华、回到青鸾峰之后，紫英便给天河和菱纱主了婚。然而成婚之后未过多久，菱纱便渺然离世，葬在木屋之外。天河亦在菱纱坟旁立了一个影坟，以示地下相守之意。恩爱无双，不可言喻。
　　——但是紫英却知道，云天河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他也曾经看见过，菱纱怔怔地盯着望舒剑幽然垂泪。

　　紫英这么默默地走着神不知不觉居然就到了紫云架附近，回过神来猛然止步。心下无奈，想着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不过既然走到这里来了，不如去山下买点东西回来吧。快到了冬天，可以添置一些棉被之类的了。

　　还好紫英被噩梦惊醒了。还好他走到了紫云架。还好紫英没有走回去。还好他是御剑下了山。还好……
　　总而言之这些巧合让他在山下成功救起来一个人。他看见一条灰色的狼扑向一个倒在地上的人，那个人身上一件白衣服凌乱不堪。
　　紫英没来得及多想，一记冰咒就已经招呼了过去。
　　狼逃了。紫英御剑过去想要看看那个人的伤势。走近了看见那人的肩上已经被咬伤了，血把那人的衣服都染红了。
　　那人有一头极其秀美飘逸的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身上显得落魄狼狈。
　　那人有修长瑰丽的身体，这具身体上有不少的伤痕带着血迹。
　　那人……那人……
　　紫英不敢走近去，那个人现在侧着身子躺着脸孔朝下，长发把脸都盖住了。紫英看不见他的脸。
　　紫英不敢看。
　　终于他缓缓地挪动脚步走到那人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人的身体翻过来。拨开那人脸上的头发。
　　再熟悉不过的端丽容颜，再熟悉不过的眉间朱砂。紫英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不是在做梦的话，玄霄师叔怎么可能狼狈成这个样子？！
　　遍体鳞伤，胸口处一道长长的伤痕，很深，流了不少血。唇边带着未干的血痕，身上还有野兽咬的伤口。最重要的是，连羲和都丢了。
　　紫英知道玄霄不像自己这样爱剑如命——自己是对什么剑都痴迷，只要是宝剑；玄霄则对所有剑都不屑一顾，就是什么镇妖剑魔剑摆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动心，但是他对羲和的重视和执著绝对超过紫英对所有剑喜爱尊重的总和。
　　可是现在他把羲和都弄丢了。
　　是从东海里出来遇上了神界的追杀？如果是，神界怎么可能把他留在人间。大概是遇上了什么强敌，觊觎羲和？紫英现在没有时间和心情思考这个问题，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玄霄是不是还活着。
　　把脉表明的结果，是还活着。但是也就剩下一口气了。
　　且脉象虚弱之极，体内真元空虚匮乏。像是没经过修炼的凡人似的。
　　……没经过修炼的凡人！！
　　紫英悚然一惊，分神到玄霄经脉之中查看。这一看之下，更是惊得去了二魂六魄——玄霄体内的元婴不见了，内丹也已经消失。所有的真元力，竟然一丝不剩——
　　很明显就是让人掏了元婴，废了一身修为，抢了羲和剑，扔在这里。
　　道家修炼之法，炼化人体之内精气神三宝，炼成内丹。以内丹上冲紫府泥丸，形成婴儿之体，这便成了元婴。修成元婴，也就是半仙之体了。能不能修成元婴，要看资质，也要看运气，更要看修为时间长短。玄霄修仙三十余年，资质亦是奇佳，早就出了元婴。况且融合羲和望舒之力，虽为凡人，但修为也已经可媲美神魔，元婴估计也是强大得很——到底是什么人有本事把他伤成这样？！
　　是神，还是魔？！
　　紫英事实上根本没能去想谁能把玄霄伤成这样的问题，只是机械地把玄霄抱了起来，先在他嘴里灌了一瓶天香续命露，然后抱着他御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太平村的医馆。
　　就算让那些村民们知道了自己是剑仙又怎么样……再没有什么比自己怀里的这个人的性命更重要……
　　紫英无端地想起了昆仑山脚下的月牙村。
　　“琼华修仙问道，却无法泽被山下百姓……如此大过，枉被称为‘剑仙’……”
　　“如果我留不住你，我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
　　紫英轻轻抚过玄霄淡色的嘴唇。似是对玄霄，又似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