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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匪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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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走来的便是二哥沈炜。
沈炜很高,因其是陆姨娘所生,所以与沈筠眉眼间倒是不甚相似。
二哥虽只比沈筠大两岁,但从小便非常照顾沈筠。
不论是西域商人带来的玻璃珠子,还是高丽商人带来的红绿绵绸,只要沈筠喜欢,他便拿出攒着的零花钱,去买这些稀奇玩意。
说来也是神奇,这沈炜虽不是读书的料子,但是讲价却是一绝,每每都能以低价购入这些玩意。
“筠儿,你这一大早风尘仆仆的,这是去哪了?”沈炜关切地问道,眉头皱了起来。
沈筠其实从未向家里人提及这书院之事。
但今日之事,既然在场的数十人都已知晓她的身份,估计也瞒不了多久。
但是沈筠今日因为有些许乏了,便想着等之后他们知道了再说,也无妨。
而且二哥沈炜虽自小就脑筋活络,但不热衷于读书,父亲的藏书室也极少踏入。或者说是很讨厌诸子学说,与大哥沈佐趣味相左。
在他看来,书大概只是消遣之物,读或者不读,全凭兴趣。因而,书院之事倒也不必劳神于他。
沈筠此时也有点累了,因便借故推脱了几句,回到了房间。
一进门便听到贴身丫鬟菱儿的声音。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刚才夫人找不到您,可急坏了!”
“那你怎么跟夫人说的?”
“我说你去大街上买绸缎去了。”
沈筠对于刺绣的布料有极高的要求,要轻薄、通透的蚕丝绢。因此,每每刺绣前,大多亲自去丝绸铺子购买布料。
因此,菱儿的这番说辞倒也不会让夫人心生怀疑。
因为奔波了一路,沈筠早就有些倦怠。
没等菱儿要说些什么,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等到她被菱儿叫醒,去正厅用膳时,天已渐黑。
“好饿啊!”因为中午没有用餐,沈筠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因此,简单披了件单衣,便跑去了正厅,菱儿在后面喊着什么,她也未曾入耳。
一进屋,便见到那熟悉的鸢尾蓝长袍。
是的,就是上午遇到的鸢尾蓝长袍。
“他怎么在此?”沈筠心里一惊。
突然想起大哥沈佐曾在书房中说起,这张隐涧曾是他的书院同门。
“那他会不会跟父亲说起今日之事?”沈筠暗自思忖。
因为父亲沈适立虽是个开明绅士,也允许女儿读书识字,但是却不甚喜欢女子抛头露面。
若让他知道自己曾几次三番想进入书院,那自是与男子为伍,有违妇道。
“筠儿来了,人齐了,那就坐吧。”沈夫人招待大家入座。
父亲正坐面向大门,张隐涧、大哥沈佐分坐在其左右侧,二哥沈炜坐在张隐涧左侧,沈夫人坐沈佐右侧。姐姐沈淞、沈筠、沈佐妻子齐睢、沈炜妻子钱青则坐在对面。
“各位,今日隐涧贤侄来访,我分外高兴,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沈老爷年轻时常饮酒,落得个一喝酒便脚痛头晕的毛病。现在年纪大了,沈夫人便不让他饮酒。
沈筠见父亲今日兴致颇高,料想十有八九张隐涧并未提及今日书院之事,便安心吃起饭来。
“张公子,我常听我家相公谈及你,今日得见,真可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沈佐妻子齐睢便寒暄起来。
齐睢乃苏州城科举世家“中文公”一支十世孙齐懿的妹妹。因此虽为女子,但也在齐家私塾中就学,颇具才华。
“张公子,还没跟你介绍呢?这是我家大姑娘,名唤沈淞。”沈夫人还没拿起碗筷,便赶忙介绍起大姐来。
沈淞比沈筠年长两岁。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便像那初七初八的月亮。真可谓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比起沈筠来,多了一丝可亲之意。
沈淞的皮肤白净,温香软玉,小时候沈筠最喜欢枕在姐姐的手臂上,听姐姐的吴侬软语。
只见沈淞低垂着眼睛,浅浅一笑,顾盼间,江南女子风情尽显无疑。
张隐涧抬起头,瞥看了一眼,目光便移开了。
“阿涧,你此番来到苏州城,可曾习惯?”沈佐关切地询问道。
“苏州与通州倒是临近,气候、饮食都比较适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苏州城的向学风气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不论男女,都热衷学习。”张隐涧看了沈筠一眼。
“是啊,就像我们的小妹筠儿,也特别喜欢读书。”
“哦,对了,忘记介绍你们认识了。”
沈筠闷着头,用筷子快速拨动着碗中的青菜,生怕张隐涧说出早上之事。
“幸会。”张隐涧的嘴中平淡地蹦出了这两个字,倒是叫沈筠松了口气。
“幸会。”沈筠以相同的话语回应着他,仿佛两个人从未相识。
他的脸仿佛一滩隐藏着深渊的湖水,让人捉摸不透。许是官场之人大多如此吧。
这顿饭,沈筠吃得坐立不安,真想谎称生病,下一秒就放下筷子,跑回自己的房间。
她就像快被压折的树桠下生长出来的果子,风一吹、鸟一啄,都有让她失去平衡的危险,而此时的她,从思虑不安到精神集中不断切换。
她坐在那,听着他们从北京政事,聊到朝鲜乱局,唯独没有聊到的便是张隐涧为什么选择跟随张树成来到这苏州城,没有聊到张隐涧日后的打算。
许是这种事情,问得人问不出口,知道答案的人也不愿意回答。
而沈夫人却也是有意无意提及沈淞,不论是言及其女红精妙,还是说媒者纷至沓来,仿佛在这场饭局上,她的目标就是展览、推销自己的女儿。
沈淞白皙的脸庞,时不时泛起蜜桃色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举动让人羞赧,还是因为这空气过于闷热,。
送走张隐涧后,沈夫人便拉着沈淞问道,“女儿,这张公子便是我昨日与你言说的,其前途可谓不可限量。可是中意这男儿?”
沈淞没有说话。她自小就被母亲灌输着女戒妇道,自然知晓母亲设宴背后的意味。
她知道何谓欢喜,只是她从小便被教育着,做应该做的事情,而非喜欢做的事情。
“依母亲便是。”沈淞拿起手帕放在嘴边,眼睛放空。
沈夫人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脸心满意得。
叮嘱道,“这段时间好好打扮自己,多去张公子那走动走动。”
走之前,又指着沈筠说道,“还有你,我都让丫头提醒你了,今天有客人要来,还蓬头垢面地跑着来吃饭,像个女孩子样吗?”
沈筠没有理会,只是看着姐姐沈淞,心理不是滋味。
两人走到了院落,这是她们自小玩耍长大的地方,种着她们最爱的兰花。
“姐姐,你真的喜欢他吗?”沈筠关切地问道。
沈淞嘴巴撇了撇,努力挤出晦暗的笑意,“芳草独无情,还如裙带绿。筠儿,有情还是无情,有爱还是无爱,其实不过如此。”
“若是无情无爱,那岂不是陌路之人?”沈筠对于爱情的启蒙大体只是取自唐诗宋词。
沈筠但也知,雍雍喈喈,福禄攸归,终究只是文人之言。
只是若非倾慕之人,她不愿与其共白头。
“筠儿,你知道世间婚姻都是何样?”沈淞用手抚摸着她在六七岁之时,与沈筠共同种下的兰花。
种下兰花,她们俩相约都许了一个愿望。
沈淞还记得沈筠闭着眼睛,虔诚许愿的样子,才四五岁的她,模仿着母亲拜礼佛堂的样子,喃喃自语着,让人不忍发笑。
沈淞望着兰花,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只一人,只一世。
想到这儿,沈淞噗嗤笑了一下,不知是觉得自己六七岁便怀想这婚嫁之事分外有趣,还是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让人可笑。
“筠儿,你知道吗,若婚姻之中,两人无情无爱……”
“无情无爱,便是陌路之人”沈筠脱口而出。
“那有情无爱呢?”
沈筠一时语塞。
沈淞转过身,目光如水,“有情无爱,便是世人常态,虽无爱但亦能相敬如宾,相伴一生。”
沈筠看着姐姐,不禁发问“那无情有爱呢?”
“无情有爱,便是这世间之劫。我情愿你这一生,有情无爱,也不愿意你体会这无情有爱之苦,落得个“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沈淞没有再解释下去。
曾经的她,也如寻常少女,思慕着爱情,但是闺中密友林文苑让她对于爱情之事,敬而远之。
林文苑在灯会结识一男子,两人便私定终身。
当林文苑将自己交付于他,他便转身离去,只言进京赶考,不愿羁绊于儿女情长。这爱情蓄意将林文苑推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
爱情就像那烟火戏,惊星彩散。
美好到让人想要一辈子沉醉在那个瞬间,
但是烟火绽放后,只剩下难闻的硝烟与残渣。
甚至你还不得不拨开那残渣,揉碎、吞咽下去。
因为人这一世,是单调的,是苍白的,那古怪的绚丽之色终究无法成为生命永恒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