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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纸云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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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阵骚动。
“什么,他就是楚泽一?”
“不是吧。他不是巡抚的幕僚张隐涧吗?”
……
那蓝衣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监院拱手作揖。
“该篇的确是我所作。我本意并非想要弄出此等事端,给书院带来的不便多有得罪。”
“张公子为何不以实名应答?以汝才学,又有何惧?”监院问道。
“府中繁忙,若来书院就学,恐耽误事务处理。我在外从军已久,虽常读书,但恐荒废学业,因而想借此机会检验自己学问倒退与否。”
“公子真是谦虚呀。若公子能进我书院学习,那可真是书院之幸事。”监院摸着胡子笑着说道。
顾絮站在一旁,突然开口,“那老先生,那张贴告示作数吗?筠儿是不是能够拿到机会进入书院了呀!”
顾絮知道,沈筠向来好学,但苦于女子身份,无法进入官学学堂,亦无法进入私立书院学习。
“女子岂能进入这书院?”
“女子本不应抛头露面,进入书院,与男子同学,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若只是以辨人就能够进入本焉书院,那苏州城第一书院倒也不过如此!”
……
沈筠看着这群所谓饱读诗书之人说着冠冕堂皇之语,越发觉得可笑。
沈筠低头整理着丝绸手套,轻描淡写却又坚定地说着,“辨人成功即进入复试,乃书院所贴告示黑纸白字所写,若只因你们只言片语而无故违背,那书院信誉何在?更何况在场之人难道不就是想要借此捷径才在此汇集?我本无心介入此事,也不想以此投机取巧,只是不想见这荒唐之事发生罢了。”
随后,沈筠向监院作揖,“我素来敬仰监院治学之学风,也佩服山长刘襄喻之才华。愿书院继续培养经世致用之人才,而非见识浅薄之徒。”
她对着众人说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若与之为伍研学,吾恶之。”便拉去顾絮的手,离开此地。
“等一下!”张隐涧站在一旁,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监院,我很好奇我们这初试第二名到底是谁。”张隐涧走到沈筠身旁。
“我想这第二名理应到进入复试之中吧?”张隐涧俯下身子,眼睛紧盯着沈筠,“你说对吗,沈家小姐。”
两人的四周仿佛被结了一张网,沈筠想挪动身体,但是双脚却突然沉重起来。
先前的猎物突然像这狩猎人俯冲过来。
一丝兰草香味袭来,沈筠惊觉,原来那日在家中院子撞见的男子便是这张隐涧。
沈筠噗嗤笑了一下,眼神带着寒意,抬起头直视着张隐涧,“这辨人之事,便交于你们吧。否则又要被指责,女子抢了男子风头了。”
沈筠深知这世间男子,十有八九皆是这性别的既得利益者,又怎会轻易打破这数千年来禁锢的藩篱?
张隐涧在沈筠身边耳语道,“姑娘若是不说,那就无人知道这谷东轩了。”
他讲话很轻,呼吸也很轻,但是不知怎地,沈筠感觉自己耳边的鬓发被微微吹动,就像林中的朦胧雾气,脸颊忽闪过一抹绯红。
“那张公子又有何见地?倒是不妨与大家分享?”沈筠轻瞥了张隐涧一眼,便退后了一步,因为她不喜欢与陌生男子保持那么近的距离。
她不明白张隐涧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那张隐涧却是步步紧逼,又走上前,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沈筠的兰花银簪,“可真精致啊。”
沈筠随即便将张隐涧的手拨弄走了,“公子若是喜欢,去阊门的聚源首饰行购买就行。若是随意把玩他人饰品,倒是不甚礼貌。你说对吗,张公子?”
一旁的众人见此情形,都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唱哪场戏。
张隐涧见此,便背过身去。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谷东轩,真是个好名!”张隐涧拿起那谷东轩的书稿,仔细端详。
众人纷纷应和,“真是好名!真是好名!”
但张隐涧不知怎的,又出现在沈筠身旁。
“沈家小姐,我听闻你素爱兰花。以花自喻,倒是很有雅兴。你说对吗,沈家小姐。”
沈筠倒也不露难色,她直勾勾地盯着张隐涧,那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仿若一潭深渊,让人捉摸不透。
突然沈筠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让张隐涧俯下身子。
“张公子,你是想让我陪你玩?”
张隐涧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众人听到张隐涧这模棱两可之语,便窸窸窣窣开始讨论起来。
“这是那沈家绣坊的姑娘?”
“兰花自喻,沈小姐把自己比作兰花?”
“所以这谷东轩是沈小姐?”
“什么?!”
“本焉书院的第二名是一女子?”
“这文章论述严谨,引经据典,怎可能是女子所作?”
这时候,顾絮才回过神来,探头去看那谷东轩的字迹。
她将那文书与沈筠赠予其的绣品上的文字进行比对,顾絮心中一惊,但见沈筠沉默,便也不明说。
张隐涧对监院说,“我曾在沈家书房见沈小姐的墨宝,笔势与这谷东轩分毫不差。而我亦素闻沈家小姐饱读诗书,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随后转过身,对着焦躁的人群说道,“如若大家不相信,去沈家书房找一沈小姐平时练字的字帖便知。”
沈筠脸上闪过狡黠的神色,上扬的眼角衬得人倒是显得更加机敏了。“张公子又何必如此麻烦,若想要验证岂不是让我当场书写即可?”
监院便叫来小厮为沈筠准备准备。
因此,小厮在那大堂摆设一书桌,备齐笔墨纸砚。众人皆蜂拥而上,将这桌子团团围住。
沈筠走到桌子中间,捋起衣袖,露出那带着丝绸手套的纤纤玉手。
场下之人虽为年轻学子,倒也因这画面情思荡漾。
沈筠的父亲沈适立尤喜宋代文人黄庭坚的书法,便整日临摹。因此,在父亲的影响下,沈筠的书法也沿袭黄庭坚长枪大戟的开合特色。
只见她翰动若飞,纸落如云,众人皆惊叹这书法气度。
而后监院将这文墨与谷东轩的作品进行比对。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生怕错过一处细微之处。
经监院仔细研究,这却是出自一人之手。
监院看着沈筠,一脸意味深长。
眼尾的纹路越发紧皱起来,不知是惊叹沈筠的才学,还是在思考女子入学有违书院传统。
众人此时倒是安静下来,纷纷抬起头想看看接下去的光景。
有人眼神中透露着些许不屑,又有些人心怀不甘。
监院摸着胡子说道,“姑娘,本书院立有规矩——初试乃各有识之士依题提交文稿,不限时、不限地。有识之士,有识之士。诗经有云,思媚其妇,有依其士。士,也即男子也。你以假名应试倒也是对本书院的不尊敬。本焉书院已有十数年历史,我也不好坏了规矩。”
沈筠料到他会如此言说。
“监院,我并非故意为难于你。一来,我三年都以沈筠之名应试,皆未能进入书院复试名单,因而料想书院不收女子。不以真实姓名前来应试,并非简单嬉闹。二来,您说这士,也即男子也。但您也一定知晓,《诗经》中,其仆维何,釐尔女士。您将这士取男子解释,倒落得书院狭隘名声了。有识之士,应当以才华为评判依据,而非以性别为依据。若这本焉书院都是此等思想,倒也不值得学子精进学识了。”
“这女子倒是狂妄得很啊。”
“看不出这嘴皮子这么溜。”
“她这么说有什么用,书院照样不让她进。”
……
底下众人窸窣交谈。
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是从里屋走出一男子。
一袭黑衣,头发乌黑带着几缕银丝。颧骨颇高,眼睛深陷。
他扫视了一番,眼睛便停留在沈筠身上。
监院见他出来,便赶忙作揖,退后。
想必此人便是本焉书院山长刘襄喻。其名满天下之时,尚在而立之年。
因庚申之难,对于政治彻底失望,而后避世退隐。
沈筠估摸着,这刘襄喻大概四十又一二而已。
只见那刘襄喻缓缓开口,“本书院向来未立规矩,将女子排除在外。这三年中,我也未曾有印象有女子提交初试文稿,我也未曾因女子身份将其排除在外。沈姑娘若愿意参加复试,本书院敞开大门欢迎。”
“既然山长都如此言说,那便是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沈筠突然朝向张隐涧说道,“能得到刘山长的指导,定能学识大增。可惜张公子事务繁忙,只有时间参与这初试,没有余下精力在这书院研读经学。真乃书院的遗憾呀!”
沈筠狡黠地笑着。
张隐涧知道,沈筠这是故意在山长面前,让自己落得个“玩弄本焉书院规矩”的坏名。
但他其实并不介意这身外名声之事。数年后亦是如此。
张隐涧摆了摆衣袖,问道“山长,敢问复试为何日?”
刘襄喻回答道,“定在五日之后。”
张隐涧作揖状,“吾辈定不会错过这机会。”便转头就走。
“刚才不是说不参加吗?”
“现在怎么又参加了。把我们当什么耍?”
众人见状,纷纷讨论起来。
刘襄喻扫视了众人,目光在沈筠身上停留了数秒,便转身回到了后室。
监院大声说道,“初试名单前十五名者,可参与五日后的复试。”
众人便散去,沈筠、顾絮也随着人群返回城中。
顾絮拉着沈筠的手说道,“筠儿,你真的要来参加这复试吗?”
沈筠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曾经向往的那座青葱的山林,走到尽头,却是杂草丛生。
顾絮因大哥顾缦的城北酱园铺即将开展,便回去帮忙张罗。
两人在城门分别。
沈筠一踏进家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