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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是一个人 ...

  •   陈琳脖颈下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疑似清洗留下的水痕,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金秋的视网膜上,一整天都挥之不去。
      那栋沉默的教职工宿舍楼,像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钥匙孔,里面锁着她不敢深究的黑暗。
      放学铃响,金秋几乎是逃离般冲出校门,仿佛身后有粘稠的阴影在追赶。
      夕阳的余晖给经山墨色的轮廓镶上一道虚浮的金边,却无法温暖山坳里这座被箍紧的城,更暖不了金秋心底那片冻土。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浊气扑面而来——浓烈的中药味、隔夜饭菜的微馊,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陈旧烟灰缸里残余的焦油味。
      客厅里没开灯,光线昏暗。父亲金建宁陷在沙发里,电视屏幕闪烁的蓝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手里捏着一个空了大半的白酒瓶,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进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阴沉的死寂。
      母亲秋艳如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在饭桌前摆放碗筷。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谨慎,仿佛每一个轻微的磕碰都可能引爆什么。
      空气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金秋沉默地换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隔间,用四堵墙壁隔绝这令人作呕的低气压。
      “回来了?”秋艳如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像在粗糙的陶胚上涂抹劣质的釉彩,“洗洗手,吃饭了。”
      金秋“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桌上那盘炒得有些发蔫的青菜上。胃里毫无食欲,只有冰冷的沉坠感。
      金建宁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金秋脸上扫过,又在秋艳如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饭桌上那盘刚端上来的青菜上。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痰液滚动的声音。
      “就吃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即将喷薄的不满,“老子累死累活一天,回来就吃这猪食?”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秋艳如脸上的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僵住,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边缘。“建宁……明天……明天我去买点好的……”她的声音带着卑微的讨好。
      “明天?哼!”金建宁猛地灌了一口瓶底残余的白酒,辛辣的液体刺激得他咳嗽起来,本就涨红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狰狞。
      “明天?今天都过不去还谈明天?秋艳如,你他妈少糊弄老子!”他“砰”地一声把酒瓶顿在桌上,残余的酒液溅了出来。“钱呢?你那个宝贝建材店,不是跟姓方的搞得很红火吗?钱都他妈贴给哪个野男人了?!嗯?!”
      又是方烟景。
      这个被反复咀嚼的名字,像一个永不愈合的疮疤,在金建宁病态的臆想里反复流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带着浓烈的酒臭和怨毒。
      秋艳如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建宁!你胡说什么!我跟方老板清清白白!店里……店里最近生意不好,周转……”
      “周转?!周转到你自己腰包去了吧!”金建宁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半边身体因中风而显得笨拙,但这笨拙更助长了他的狂怒。他几步冲到饭桌前,枯瘦的手带着一股蛮力,猛地掀翻了桌子!
      “哗啦——哐当!”
      世界仿佛在瞬间炸裂。
      几盘菜,连同滚烫的汤水,像一场灾难性的雪崩,倾泻而下!白瓷碎片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飞溅、弹跳、碎裂,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滚烫的汤汁泼洒开来,溅湿了秋艳如的裤脚和鞋子,也在地面洇开大片深色的、狼藉的污迹。几片锋利的碎瓷甚至崩到了金秋脚边,带着冰冷的、危险的棱角。
      秋艳如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她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金秋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飞溅的汤汁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像铺了一地的、无法拼凑的过往。
      看着母亲蜷缩在墙角,像一团被揉皱的、沾满污迹的破布。
      看着父亲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后的短暂快意和更深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她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麻木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这场景上演过太多次了。每一次的剧情都大同小异,台词都陈词滥调。愤怒、辱骂、摔砸、哭泣……然后短暂的死寂,接着是父亲迟来的、带着酒气的忏悔或更深的沉默,母亲默默地收拾残局,小心翼翼地粘合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这一次,金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甚至没有去看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一片飞得最远的碎瓷片上,那是一片碗底,带着一小圈粗糙的蓝边,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它静静地躺在一片深色的汤渍里,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句点。
      她慢慢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有看地上哭泣的母亲,也没有看喘息着的父亲。她只是绕过那片狼藉的战场,像绕过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径直走向自己的小隔间。
      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破碎的声响和绝望的气息。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像一颗在冰冷泥沼里艰难跋涉的石头。
      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她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贴着同样冰凉的门板,能感受到外面隐约传来的、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粗重的喘息。
      麻木的冰壳,终于在这一刻,被这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绝望,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股迟来的、冰冷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涌进眼眶。不是为此刻的混乱,而是为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为这深陷泥沼、无力挣脱的窒息感。为母亲那永远擦不干的眼泪,为父亲那被病痛和失败扭曲的灵魂,也为自己这仿佛被钉死在“破地方”的命运。
      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的,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黑暗中,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很久,很久。
      外面的声响终于彻底平息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饭菜混杂着酒精的馊败气味。
      金秋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个老旧的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起,映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她像一个在深海里即将溺毙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一根浮木。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停留在那个新存储的名字上——陈耀扬。
      昨夜他那句“破地方”,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曾短暂地刺破过她的麻木。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里,那个名字,仿佛成了唯一能投射出一点微光的灯塔。
      她颤抖着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被碾碎后无处安放的疲惫和脆弱:
      “就像被扔进一堆碎玻璃里。”
      发送。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黑暗重新吞噬了她。她蜷缩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手机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又像是握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会懂吗?
      这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隐喻?
      他会回应吗?
      还是像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回音都吝啬给予?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金秋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彻底压垮,准备放弃那点可笑的期待时——
      嗡。
      掌心传来一下极其轻微的震动。
      像黑暗中,有人轻轻叩响了她的门扉。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猛地抬起手机。
      屏幕亮起微光。
      一条新短信,来自陈耀扬。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两个字:
      “我在。”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
      只有一句斩钉截铁的宣告。
      我在。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带着棱角的石头,猛地砸进金秋心底那片冰冷的泥沼,瞬间激起滔天的巨浪。
      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被理解的酸楚,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心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筑的心防。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这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将手机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跨越黑暗传递而来的、带着粗粝温度的力量。
      黑暗中,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贝壳。
      门外,是破碎的家和凝固的绝望。门内,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了她泪流满面的脸,也映亮了屏幕上那简短的、却重逾千钧的两个字——我在。
      碎玻璃的回声还在耳畔嗡鸣,但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并非完全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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