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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破地方 ...

  •   肯德基刺目的灯牌切割着经山粘稠的夜色,像一块廉价膏药贴在黢黑的山体上。
      金秋背着书包,汇入晚自习后稀疏的人流。
      晚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燥热,裹挟着尘土、劣质油炸食品和远处垃圾堆发酵的酸腐气,钻进鼻腔。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校服领口,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座城无处不在的、箍紧肺腑的窒息感。
      小花园角落那杯奶茶带来的短暂灼热早已冷却,残留在指尖的,是塑料杯壁凝结的水珠,和他塞过来时,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背的、一触即离的粗粝感。
      像被火星烫了一下,细微,却带着燎原的潜质,在皮肤下隐隐发烫。
      金秋甩甩头,想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甩出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昏暗的街道两侧,在每一个橙白身影上短暂停留,又失望地移开。
      没有那道宽阔的、带着点少年毛躁又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影。
      意料之中,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失落。她心底嗤笑一声,为自己这点隐秘的期待。
      陈耀扬?徐轻竹的影子还如影随形呢。
      他最后那句“你真行”,声音不高,带着点哑,像淬了冰又裹着砂砾,扎在心底某个角落,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细密的痒痛。
      是嘲弄她的大胆?还是看穿了她平静表皮下的……某种东西?金秋不敢深想。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脚下拖出长长的、摇晃的影子,像一条无声跟随的尾巴,提醒着她的孤单。
      推开家门,一股沉闷的、混杂着廉价烟草、中药和食物隔夜气味的浊浪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室外那点可怜的空气流动。
      客厅里没开主灯,只有电视机屏幕闪烁的蓝光,映着沙发上金建宁佝偻的轮廓和他手中明明灭灭的烟头。
      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烟头那一点猩红证明他还活着。
      “回来了?”母亲秋艳如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系着围裙走出来,手上沾着面粉,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像在粗糙的陶胚上强行涂抹的釉彩,僵硬而易碎。“饿不饿?给你留了饭。”
      金秋摇摇头,喉咙有些发紧。“不饿。”声音干涩。
      她换了鞋,尽量放轻脚步,想绕过沙发那片沉重的阴影,直接回自己那个狭窄的、只属于她的小隔间。
      “站住!”阴影里的石像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铁锈。
      烟头被狠狠摁灭在堆满烟蒂的玻璃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金建宁抬起头,电视机蓝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跳动的光影,衬得他凹陷的眼窝更加幽深,里面翻涌着金秋熟悉的、风暴来临前的浑浊戾气。
      “你妈问你话,聋了?还是哑巴了?整天耷拉个脸给谁看?老子欠你的?”
      空气瞬间凝固。
      秋艳如脸上的那点笑僵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围裙边缘,指节泛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嗫嚅着:“建宁……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老子天天在家憋着等死的时候,她在外面野得挺欢吧?”金建宁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半边不灵便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却更激起了他的怒火。
      他几步跨到金秋面前,带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汗酸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说!放学不回家,又死哪去了?跟哪个野小子鬼混了?嗯?”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金秋的鼻尖。
      金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防盗门。
      胃里一阵翻搅。
      又是这样。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配方。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冷漠和一丝极力压制的厌恶。
      解释?没用。只会火上浇油。她选择了沉默,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瓷娃娃,任由那带着污言秽语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哑巴了?心虚了?老子就知道!跟你妈一样,都是些不安分的货色!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姓方的了?嗯?那老东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金建宁的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子喷溅到金秋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
      他挥舞着手臂,身体因为激动和病痛而微微颤抖。
      秋艳如冲过来,试图拉住他:“建宁!你胡说什么!孩子就是回来晚了点……”
      “滚开!”金建宁猛地一甩胳膊,秋艳如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几步,后腰重重撞在饭桌角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脸色瞬间煞白。
      那声痛呼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金秋麻木的神经。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瞬间冲垮了那层名为“体谅”的薄冰。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冷漠,而是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金建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你除了会打女人,还会什么?”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穿透了金建宁的咆哮,“没用的东西!”
      整个客厅死寂一片。电视机里的喧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显得无比荒诞。
      金建宁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愤怒凝固了,随即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接着是更深的、被戳中痛处的暴怒,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艳如捂着腰,惊恐地看着女儿,又看看丈夫,眼泪无声地涌出来。
      就在这时,金秋校服口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金秋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在这个充满暴戾和绝望的家里,在这个她刚刚撕破脸皮的时刻,这声震动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麻木。
      她没再看暴怒边缘的父亲,也没看哭泣的母亲,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拉开防盗门,快步走了出去,将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和即将爆发的更大风暴关在了门内。
      楼道里更暗,只有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昏黄的光。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急促地呼吸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老旧的手机。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陌生号码。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破地方。”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头没尾。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又像一句心照不宣的共鸣。
      金秋盯着那三个字,足足看了十几秒。眼前仿佛又闪过小花园里,他碾碎蜗牛时那漠然又带着点自厌的侧脸,还有最后离开时那近乎狼狈的背影。
      指尖仿佛又感受到他裤料粗糙的触感和他皮肤透过布料传来的、滚烫的温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意,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缓慢地渗入她被愤怒和冰冷浸透的心房。
      像在无边黑暗的泥沼里,看到远处一盏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
      她知道那是谁。
      这声“破地方”,是对这座城的诅咒,还是……对她刚刚逃离的那个“家”的回应?
      她攥紧了手机,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楼道声控灯灭了,黑暗重新吞噬了她。只有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映亮了她微微抿起的唇角,那里,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一闪而逝。
      她没有回复。只是把那个号码,在通讯录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陈、耀、扬。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楼道里浑浊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
      她重新推开那扇沉重的家门。门内,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啜泣隐约传来,像一场永不落幕的荒诞剧背景音。
      破地方。
      是啊。
      但至少在这一刻,黑暗里,好像不止她一个人觉得这里破。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带着尖刺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上。
      她走回自己的小隔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噪音。坐在书桌前,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她摸到桌上一张废弃的草稿纸,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用力地描摹着那三个字——陈耀扬。
      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无处安放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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