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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望 ...

  •   经山是座被山箍紧的城。站在任何一处,目光撞上的永远是更高、更近的山,黑压压的,像沉默的狱卒。
      时代像漏网的水,多少也渗了些进来。中心广场的肯德基亮着刺目的灯牌,水果摊上标着“进口”字样的葡萄四十块一斤,偶尔有保时捷或大G蛮横地犁开混着泥水的街道。三十层的电梯房像巨大的灰色墓碑杵在旧瓦房间。
      金秋对这“时髦”无感。肯德基太贵,华莱士的廉价汉堡才实在。她更清晰地感觉到的是自己身体里的变化——八月中旬,她就是高中生了。
      尽管没能去成市三中,但中考那几天,经山一中还是给了她幻想的资本:比初中大三倍的校园,修剪得有些刻意的绿植,教室的空调,食堂里不止一碗汤泡饭的选择,寝室大厅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的瓷砖。像所有浸在校园剧里的女孩,金秋用想象给自己涂上一层蜜糖色的釉,狠狠期待着在这里尝遍青春的酸甜苦辣。
      但这层釉,在入夜后迅速剥落龟裂。
      爸妈白天帮她安顿好一切便离开了。晚上八点,金秋坐在二十一班的教室里,穿着五颜六色私服的新同学们挤在一起,空气却沉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兴奋的低语,没有好奇的打量,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隔壁二十班的喧闹透过墙壁传来,衬得这间塞了更多人的教室,像个提前入殓的棺材。
      她的临时同桌,一个短发微胖、眼镜片厚得赛过瓶底的女生,正以一种近乎啃噬的姿态做着刚发的练习册。她没看金秋一眼,似乎旁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金秋偷偷扫视:一半人已经埋头在习题里,笔尖刮纸的“唰唰”声汇成一片焦虑的潮音;另一半人里,有些和她一样茫然四顾,剩下的则直接趴倒。
      班主任马志平进来了,带着一股廉价烟草和陈年粉笔灰混合的气味。沉默地发下一叠蓝白纸片。
      第一张蓝纸,眉头是醒目的加粗黑体:《经山一中学生守则》。十六条“禁止”,前四条标红,是“红线”:禁止顶撞老师、禁止舞弊、禁止早恋、禁止任何电子产品…像十六道冰冷的铁栅。
      第二张是作息表。五点半到十点半的“持续战斗”,午休两小时。金秋的目光在“洗漱时间”上钉住了——不到十分钟,八个人?这数字透着一股非人的冷酷。翻过面,一行方正楷体注释:“此为经山一中特色作息规范,请同学们严格遵守,保持充沛精力备战高考。”
      “特色”二字硌得她眼睛疼。后面几张,不用看也知道是更细的绞索。
      马志平花了半个多小时,用一种缺乏抑扬顿挫、仿佛宣读判决书的语调念完了所有条文。
      重新分配座位,金秋依然和那个女生同桌,知道了她的名字:彭近荷。
      距离十点半尚早,没有自我介绍,没有破冰,班主任只撂下一句:“好好学习规章,自习,保持零抬头率。”
      零抬头率?金秋心底嗤笑一声,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
      她坐在第一排靠走廊,窗帘遮住半边。她索性撑着胳膊假寐,却心烦意乱。
      窗外,高三楼一层的数学课声音飘来,“二阶导”、“递推”…陌生的术语像催眠的咒语,却驱不散她心头那团湿冷的雾。
      “砰!”走廊尽头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炸雷般的怒骂:“陈耀扬你妈的!”
      金秋一个激灵,悄悄推开窗探头。
      两个橙白校服的高三男生扭打在一起,拖把成了武器,“草”字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在死水般的校园里硬生生造出一片喧嚣的草原。最终被赶来的领导揪住,一人发配一条走廊拖地。
      金秋关窗回头,正撞上彭近荷从厚镜片后射来的目光——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责备和被打扰的愠怒。“怎么了?”
      “你不能认真学习吗?”丢下硬邦邦的一句,她又埋首题海,眉头却未舒展。
      金秋摸了摸鼻子,趴回桌上,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走廊的铁丝网。灯光忽明忽暗,是被一道橙白身影时挡时让。那人一直在拖靠近她们教室门口的那块地,近乎偏执地来回拖曳。拖几下,就侧头朝教室里望一眼。
      金秋偶尔与他视线相撞,他目光坦荡得近乎无所谓,继续他的拖地和张望。
      金秋看不清他的正脸,只捕捉到剪影:很高,肩膀宽阔得把冲锋衣式校服撑得挺括,整个人挺拔得像棵小白杨,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内在的单薄。
      短发硬茬,头顶几根不服管教地翘着,添了丝少年气的毛躁。侧颜线条锋利——眉骨、鼻梁、下颌线,喉结在立起的衣领边缘若隐若现。
      他拖了很久,久到金秋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那移动的背影。很宽广的肩膀。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金秋还有些怔忡。
      “金秋?出来一下。”班主任马志平幽灵般出现在门口。
      金秋一惊,心虚地走出去。
      八月的晚风黏腻,裹着湿气贴在皮肤上。马志平捏着中考成绩单,脸上肌肉努力牵动出一个“和蔼”的弧度,夸她成绩不错,问了目标大学,然后话锋一转:“好好学习,校长很关心你的情况,我们老师一定尽心尽力。”
      金秋的目光越过他松垮衰老的脸,投向楼下昏暗的地板,“好。”
      “哎,学习这事啊,关键还是靠自己。自己不使劲儿,老师再使劲儿也白搭,我们只能……”马志平的话像裹着糖衣的砂砾。
      金秋猛地回头,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被强行压下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她讨厌“关系户”这个词,更讨厌因此被特殊对待。她早求过妈妈别打招呼,可母亲的爱,总是固执地以她最抗拒的方式抵达。
      马志平在她近乎洞穿的目光下噎住了话头,摆摆手让她回去。
      坐下后,金秋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一整天的回放:父亲在宿舍当众斥责她“离了我们一点用没有”的难堪;想象中青春剧般的开场变成死寂的默片;班主任那张在“关心”与“厌烦”间扭曲变脸的假面;还有彭近荷那责备的眼神……
      一切都像被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黏稠的油漆,沉重地糊在心口。
      只有刚才走廊那场短暂、粗野的打闹,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她恍惚触摸到一丝“活着”的校园气息,一丝与她此刻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真实。
      金秋是个太容易多想的人。
      思绪漫游到最后,定格在那道宽阔的背影上。他刚才在看什么?找朋友?找……女朋友?念头一起,心里像被小刺扎了一下。她甩甩头,把脸埋进臂弯。黑暗降临。
      回到寝室,发现彭近荷也是室友,还被推为寝室长。
      空气里飘着无声的礼貌,也弥漫着无声的隔膜。
      金秋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室友们**压抑的翻身声和笔尖划纸的微响,思绪纷乱。
      直到走廊灯灭,黑暗吞噬一切,她才在一种混杂着失望、迷茫和一丝对明天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中,沉入无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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