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凰》四伊

52、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宫中不太对劲。

　　自容帝登基以来，教坊司就成了出了名的闲散之地，乐器高悬蒙尘，伶人无所事事，近日却频频出入宫中。

　　容帝一批又一批地抄家流放，教坊司人员拥挤到容帝特赦罪臣女眷年满双十即可脱去乐籍自行婚配。

　　惧于容帝天子之威，有心之人也不敢随意伸手欺辱那些女眷——万一容帝突然不想赦免罪女，总要交出人来，不然掉脑袋的还不知是谁。

　　她们甚至比一般家道中落的女子生活更平稳安逸，只待攒下银钱熬到年纪离开。

　　而现在，这平静的一切被打破了。

　　平心而论，容帝谈不上骄奢之人——这种朴素实指相较于过往大兴土木、广纳后宫、酒池肉林的帝王，他十年如一日在宫城之中，阴鸷地注视着朝堂众人，伺机抓住命脉一击致命，死亡气息弥漫的游戏夺取他全部的心神，一来二去，他竟成了皇帝中的“苦修者”。

　　他登基之后的所有宴会与其说是享乐之地，不如称阴曹地府更为恰当，每每宴饮，总有人头随琵琶声坠落。

　　如今宫中丝竹频起，仿佛容帝终于在暮年意识到骄奢之乐，离开了永居的勤政殿，投入醇酿的怀抱。

　　世人多眼拙。

　　比起外人暧昧的猜测，容帝吩咐办下的“家宴”可以说是简陋至极，三凉三热三甜点，味道中规中矩，一屋子天潢贵胄吃得面不改色，死寂在殿内漫开。

　　秦谦引为人谦和周到却不得帝心，是以在容帝面前向来寡言少语，秦谦隐更是如修了闭口禅一般——像天生哑疾，秦谦彬无意出头，白沐阳不买容帝的账，席上宾客共四人，无一人诚心赴宴。

　　至于容帝这个东道主，还无人能让他迁就迎合。

　　乐师长久不入宫，甫一入场便遇上如此煎熬情景，身如抖筛，手指栗然无法如常演奏，秦谦隐听到破碎琴音眉头紧皱。

　　“齐王。”

　　容帝沉沉开口:“朕记得你从前很是擅琴，阳春一曲，高山流水，雅名远扬，你听他手上功夫如何？”

　　乐师面色苍白，很是希望上言之人并非自己。

　　秦谦隐依旧冷冰冰的，直言不讳:“不堪入耳。”

　　没等乐师请罪，容帝轻飘飘道:“那就让朕听听齐王的仙人之音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戏谑，换做他人必定自尊受挫、羞愤欲死，秦谦隐却没什么变化，神色依旧淡漠，他拦下想去取琴的宫侍，在乐师那张中规中矩的琴前坐下，净手焚香。

　　秦谦隐拭去手上水珠，远山炉上溢出淡淡烟气，沾染古朴琴身，真正的乐师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张琴的品相称不上极品，木身沉闷，丝弦之间有细微粗细松紧差错，总不得宜然，纵然被保养得温润生光，甲弦勾缠间泄出的音色在挑剔之人耳中依然带着错乱，尤其以秦谦隐过人之耳力，参差感更重。

　　他试了几个音，清幽曲乐流泻而出。

　　白沐阳正色抬眸，心中长叹一声，无怪乎其被称为仙人之音，重在仙人而已。

　　秦谦隐将琴之瑕融于曲中，达成另一种圆融，曲中意远寂，或是他心中忧闷，又或纯粹只是他修了本甲勾不得清脆之音，只教人忆起梦中月夜，虚幻缥渺，落不到实处。

　　真正使人踏入尘世的是阖目的秦谦隐，他似痴似狂，将满腹心血浸入琴身，其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命线化作琴弦，一挑一抹，寿尽人销。

　　白沐阳也算琴道大家，但仅是音乐动人心弦的地步，这种疯狂的人琴合一不是一般天赋能达到的，她手下拟着琴弦挑动，无形丝弦颤动，仍不得要领，只得无奈停止。

　　一曲毕，秦谦隐满腹惊涛骇浪重新被压回肉身凡胎，面如平湖，心有惊雷。

　　鸡蛋里挑骨头是容帝的惯用伎俩，秦谦隐到底是凡人，不及真仙以音问道、大音希声，总能挑剔出几句。

　　但今日他反常地沉默下来，目光沉静悠远，不似守卫的皇，似流浪的叶。

　　几位蛊王位于一室，容帝总如挑逗促织一般拿着草杆拨弄，看他们明知陷阱还要强忍着踏入，他便病态地笑出声。现下没了草杆，蛊王们慢慢悠悠进食，菜肴被扫得一干二净，也便看不出喜恶。

　　宴毕离席，桑梓为白沐阳披上披风，观其神色低沉，不由担忧:“殿下？”

　　白沐阳安抚一笑:“今日见到了一位孤家寡人。”

　　桑梓守在殿外也听到了那悲音，私以为指的是齐王，白沐阳却道:“从前帝王自称寡德之人，时移千年，不如为寡怀之人，盖因其忧而忧，因其痛而痛，因其喜而喜之人早已逝去，外人观其忧郁苦闷只觉可笑，他不该露出那样的神色，这样会让本公主觉得对阵兵前的不是枭雄，而是一个可怜虫。”

　　这段话本就是说给人听的，是以她不曾遮掩半分。

　　容帝听过暗卫转述放声大笑:“可怜虫，哈哈哈哈！”

　　他神色扭曲，眼前恍然闪过崩溃哭嚎的蜷缩幻影，如烟易散。

　　“那个可怜虫啊，自始至终无人忧其忧，他终于死掉了。”

　　假作真是真亦假，他已经分不清那些腐肉因何而痛，无所谓，临到终了，天下会为他殉葬。

　　白沐阳虽不知容帝心中所想，依旧很是烦恼。闲王叔让她吃尽了疯子的苦头，实不相瞒，现下遇到看上去会一言不合便掀棋盘的对手，她的眼皮、眉头、青筋齐跳。她是真没料想到容殊居然是疯子窝。

　　白沐阳很少追忆或回头看，她总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被她丢在身后的事物多如牛毛，即便是胞弟谨言于她也不过是逆旅行人，她的爱恨看似浓烈，抽身时却干脆利落，与白谨言楚休戈一别数月从无只字片语来往。许是过于头痛，白沐阳忽而念起上徐来，念那里的人事物，念随风而逝的过往，念再难回头的自己。

　　时至四月，正是草木旺盛，蔬果渐丰之际，白沐阳思虑良久，忽冲桑梓笑道:“我想吃碧涧羹。”

　　桑梓立即就要吩咐下去，被白沐阳拦住:“你去买些种子，我要亲自种。”

　　桑梓不解，桑梓遵命，桑梓出门。

　　碧涧羹名字风雅，实为山家风味，以水芹、茴香为菹，作羹而食。

　　水芹二月发苗，即便容殊地理靠北，此时播种也晚于时令，所得作物口感差于当季，探得消息之人当然不会觉得白沐阳只是忽然来了兴致想要体会农家之乐，但他们绞尽脑汁，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白沐阳究竟在想什么。

　　没人能懂白沐阳，如此才能出奇制胜。

　　她在无人处织就大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修修补补，所有汹涌藏于波下，一如她身上隐秘转移的许多物什。

　　——

　　成坚随手拾起一只嵌着宝石的鎏金掐丝花钗，替梁雨洁斜簪到发髻上，不动声色问道:“这也是椋国来的？”

　　梁雨洁含笑应是:“椋国时兴的样式虽与容殊迥乎不同，却是极尽精巧，好些未嫁的贵女一改往日素裳，锦衣朱颜，神采飞扬，便是妾身也心向往之，羡慕不已。”

　　“喜欢便穿，何必在乎他人，夫人只是嫁了人，又不是变成了老妪，有何穿不得亮色？”成坚在意的是这股“椋风”吹得太急太快了些，且其并非一味压制压倒，而是与容殊本土风俗相融，他心里十分有二十分的不对劲，却不明缘由。

　　即便正是敌国所为，他们又图什么呢？总不能靠首饰布料打下容殊吧？

　　待成坚离开，梁雨洁放下唇脂，从妆奁中取出几盒香，挨个打开，两盒香丸，一盒香泥。

　　她所自制的香丸只是中规中矩的上品，另一份香丸是她嫡母嫁妆中的佳品，用料考究，师傅手法老道，兼顾精美花纹的同时香气悠长，烟气轻微。梁雨洁的妆奁中有相当一部分空间存放各式香丸、香篆、香泥，她本人也是合香制香的好手，眼界不可谓不高。

　　那份香泥，看似平平无奇，朴素到只是泥胚，毫无花纹点饰，香气含而不散，可是……梁雨洁忆起第一次燃起那香泥时如坠云端的喜悦，像落入一场美梦，这样一份仙香居然名为雨霖铃。

　　雨霖铃……

　　她察觉到成坚的顾虑，而佐证这份顾虑的证物就在她手中——一盒非世家不能得的奇香。

　　梁雨洁透过这份香，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世家之首。

　　她拿起寒锋逼人的宝石短匕，轻轻切下一小块香泥，放入小巧银质球状炉中，塞进香囊。她使人招呼在外屋忙碌的折兰进来。

　　“去开库房，把压箱底的那个黑漆描金盒子拿来。”

　　折兰应是，忧虑地看了梁雨洁一眼，转身去开库房。

　　梁雨洁本该细细思虑自己的计划，眼中却持续浮现折兰忧虑的眼，沉默一瞬，噗嗤笑出了声，怕折兰听见跟她闹，她闷笑到身体发抖。

　　香不只是富贵人家的消遣，更是世家大族身份的象征，上好的檀香、冰片、麝香都是有价无市、供不应求的，那盒香泥只是铺面掌柜送来的礼节中不起眼的一个，其真实价格却足以买下整间铺面以及全部货物库存而不止——几乎是将个中有鬼写在面上。

　　桑梓疑心梁雨洁是否会顺着殿下所想行事，而白沐阳很是笃定:“她九成会猜到我身上，也清醒知晓手中捧着一颗惊雷，可惜有些事不是清醒便可止步的。国恨，家仇，前者较后者当然更重，正因太重，重到麻木，重到无知无觉，谁会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能毁掉一代王朝呢？就算有她也不会觉得是她，蚀骨恨意早已淹没她的感官，如饮麻沸散，断肢仍不觉。”

　　白沐阳埋在容殊的暗探刺探军国大事差些许火候，查清一位位高权重的女眷的能力还是有的。

　　是一位善人，可惜善人不长命。

　　白沐阳不胜唏嘘，不着痕迹地将人证物证送到梁雨洁下属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