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色》夏日广场

1、像一只怕生的小狗

　　这趟去越城的大巴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车里的同事们还在精力无限的聊天，季清伸手调了一下头顶的空调风口，又闭上眼想再休息一会。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间歇跳出，她皱了皱眉，脸换了个方向。
　　很多年后，季清再想到这一刻，都不免在心中感叹，原来一个清亮平静的夏日，就可以无声的预告一段不同凡响。

　　“到了到了。”大巴停稳，打开车门。
　　“走啦！”季清睁开眼，同座的吴嘉正一边晃着她的胳膊，一边解安全带。
　　季清背起包，提醒着：“东西可别落下。”

　　“好热啊……”一下车，吴嘉就抱怨起来，“这个天竟然还要去参观，会不会晒死。”
　　“啊？去哪里参观？”季清问道。
　　“我天，你还真是睡熟了。老唐说今天培训的专家日程有变，讲座改到后天啦，所以今天空出的时间要去参观越城的一个特殊教育学校。”
　　“哦哦，这样啊那什么时候过去？”
　　“说是吃了中饭。”
　　……
　　俩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进酒店。

　　进了房间吴嘉把行李箱随手一推，随后重重躺倒在床：“小清，我先眯会，六点就起来了，刚刚车上我都睡不着，中午群里叫吃饭你喊我。”
　　“好，你睡吧。”季清点点头，一边手上整理着东西。
　　稍微收拾好，她也躺上床玩手机，想到刚刚吴嘉提到的“参观特殊学校”，心里不禁疑惑，怎么不安排参观越城的重点示范初中，反倒要去特殊教育学校呢？
　　打开手机，输入“越城特殊教育学校”。
　　“越城市特殊教育学校是一所市教育局直属学校，担负着为市残疾青少年儿童提供教育服务的重任……”
　　往下划了几张校园图片，季清心里嘀咕：“看着也没什么特殊嘛。”翻个身，定了个10点50点闹铃，又合上了眼。

　　直到闹铃响，季清也没睡着。起身看吴嘉并没有动的打算，便拿了衣服准备冲个澡再和她直接去吃饭。洗完澡出来，工作群里已经在通知二楼餐厅吃完饭，1点楼下集合出发参观。
　　看餐厅里大家都来的差不多了，老唐起身说了下午的安排：“老师们，本来呢今天下午是有一个专家讲座，现在专家行程有变，讲座改成后天了。所以呢今天下午这个时间我就想说能不能给我们老师安排个有意义的活动，那越城教育局的领导跟我说他们这里这个特殊教育学校很有名气的，都获过省级国家级的荣誉，我想啊……”
　　“嗡嗡”，季清手机震了两下。一划开，吴嘉的头像就跳出来：废话这么多，车上都说过了，暑假也要听他叨叨。
　　季清刚想回，吴嘉又发来一条：中午吃的也不好，都什么玩意啊，大热天的，他也不嫌讲话消耗能量。随后又发了一个烦躁的表情包过来。
　　季清被她逗笑了，一抬头，老唐正瞪着她，吓得她赶紧熄了屏缩了缩脖子。

　　越城特殊教育学校远离中心城区。长时间坐车，缺氧喧闹的环境让季清有点头疼。
　　到达目的地，天气却阴了，还起了点风。
　　“感觉要变天哎。”季清一边打开手机天气，一边对吴嘉说。
　　——下午3点后有大暴雨。

　　“越、城、市、特、殊、教、育、学、校，看着不大嘛……”，季清正心中默念着校门口方正的字，突然思绪被一阵声音打断。
　　“欢迎各位老师，大老远从杭城赶来……”学校的校长迎了出来，和老唐一番寒暄，顺便简单介绍了学校的情况和下午的参观顺序。左不过是功能教室、学生作品、校园文化分享之类的展示。

　　虽然下午不大热，但跟着大部队走了一会，本来就头疼的季清还是有点吃不消。她掏出手机给吴嘉发了个微信：我找个安静地方歇会，差不多走了你叫我。看到吴嘉回了个“OK”的表情包，季清悄悄离了队。

　　学校虽然不大，但却是随处看得出老师们的精心。随处可见出自这里的孩子们的作品。绕过所有教学楼，走到僻静处，季清看到前面有一栋矮矮的房子掩映在树林后。靠近一看，走廊上竟然还有一个躺椅。
　　犹豫了一会，季清还是被头疼打败。躺下去的时候，她自我安慰道：对不住了，我实在站不住了，借你椅子躺一会，就一会。
　　闭上眼，塞上耳机，世界突然清静了。

　　不知是心情放松了，还是校园里花草多含氧量高，季清躺了一会真的觉得头疼缓解不少。微微睁眼，突然余光瞟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正对着自己。吓得她一激灵立马端正坐好。
　　是一个男人，逆着光看不太清五官，只能感觉到他的眼睛特别特别亮，有一种看什么都很专注的神情。即使察觉到季清看到了自己，他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仍然静静站在原地看向季清的方向。
　　要变天了，带着香樟香气的风吹过来，微微掀起年轻男人额前短发。后来季清才知道，他这副仿佛从来不会受外界任何干扰的样子，来源于天生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带来的绝对安静。

　　这样反而引起季清的好奇心，她干脆起身朝他走了几步。不过这个人好像刀枪不入，根本不理会她投来的试探询问的目光。
　　季清终于投降：“你在这里工作吗？还是……那是你的藤椅？”她指了指身后。
　　从对方的表情明显能看出他没听懂自己的话，但她马上就理解了原因——男人侧过头，指了指他的右耳，一个助听器。

　　虽然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季清也马上反应过来，在特殊教育学校碰到聋哑人确实很正常。
　　顿了几秒，她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输入字：不好意思啊，你在这里工作吗？我刚刚有点不舒服所以借你们的椅子躺了一下。
　　她走到男人面前，把手机凑到他面前，但他看着屏幕还是没什么反应。
　　“坏了，不会字也不认识吧……”正当她觉得有点尴尬想抽回手机时，男人突然抬起手在季清的手机上敲了几下。
　　季清抽回手机，上面多了一行简短的字：我的椅子，你用可以。
　　“搞什么，原来认识字嘛。”她正准备打字回应，手机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抬起头的瞬间这只手松开了。男人偏过头，点了点自己的助听器。
　　季清马上懂了他的意思，他在告诉她这么近的距离他听得见，说话就行。
　　“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季清用比平时说话大的分贝冲着他侧过来的右脸喊了一声。
　　男人点点头，后退了一步转身就准备离开。
　　“哎等下！”季清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等看到被扯住的人略带疑惑的目光，她才反应过自己有多唐突。
　　她马上松手，磕磕巴巴解释了起来：“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你是在这里工作吗，我们，我们是来这儿参观呢……”
　　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太能捕捉到自己的话，季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又掏出手机啪嗒啪嗒敲打了一番举到男人面前。
　　很快她就得到仍然非常简短的回答——我工作是在这里知道。
　　说话一点感情没有，和人的感觉一样。季清想道。
　　刚想打字，吴嘉的微信弹了出来：差不多要结束了，你去校门口等着吧。
　　“OK。”顺手回了吴嘉，季清才发觉自己根本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又该怎么走回校门口。
　　“呃，你能不能给我指条路，我忘了怎么回去校门口了……”她有点不好意思。
　　没想到男人倒是爽快，立刻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

　　远远已经看到大巴车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季清停下脚步，冲着高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招了招手。他低下头交出自己的右耳。
　　“谢谢你，我先走啦！”季清凑近他。他显然听清楚了，嘴角动了动，耳朵因为女生的气息微微发红，眼睛却垂下了不敢直视。
　　“好像一只有点怕生的小狗。”季清突然冒出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