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榷引》浮灯墨染

1、雪中来客 上

　　雪国地处大陆以北，对四境内的罗岚、瀛洲和南疆诸国而言着实是个冰霜苦寒的地境，雪王都白雁城倒是在国境南端，紧挨着中土之地的燕国，加之四境游商频往，已是陆北最后一处繁华之地。

　　整个国度越往北走，寒冷愈盛，靠北最边缘的地界是一片绵延的冰山，当地人唤作百里寒川，隶属雪国永安郡下。

　　不过此地已经归属极圈范围内了，一年中的秋末到初春都处在极夜状态下，动辄寒风猎猎，雨雪交加，生存环境称得上十分恶劣。

　　故而百里寒川人烟极为稀少，选择长居的多是世代就生活在这里的猎户，以进山捕兽为生，加之山路崎岖艰险，交通不便，当地居民鲜与外人交往，各种生活物资基本都仰赖自给自足，连最近的官属驿站都在百里开外。

　　百里寒川谷底处有一小片村落，零零星星的分散居住着十几户人家，这是距离冰山最近的村子，因常年飘雪而得名落雪堡。

　　此时正值深秋，猎户们要赶在封山之前进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围猎，以求能够多屯一些冬粮，平安度过长达数月的极夜。

　　又下雪了，风茱正在屋子里烤火，身上还裹着件厚重的羊绒外套，才勉强驱逐了刺骨的寒意，透过窗沿的缝隙，她看见外头的暴风雪来势汹汹，似比往日更加迅疾，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般，肆意咆哮怒吼着。

　　看着这越下越大的雪，风茱心中担忧起来，她阿爹跟着四叔一行人进山，满打满算已经去了半月，按理说也该回来了。

　　“阿娘，好大的雪啊，阿爹他今晚还能回来吗？”

　　风茱眉头微蹙着，一眼就能望见心中的不安。

　　炉火旁的妇人就坐在风茱对面，正借着火光缝补衣物，她手上是一块用麋鹿皮制成的厚实毯子，为了过冬做准备，现下已经基本完工了。

　　透过火光，妇人瞧见风茱正对着外头发呆，面上担忧之色难掩，她熟练地用牙齿咬断线头，做完了手上的针线收尾。

　　然后站起身来，将毯子盖在风茱身上，温柔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

　　“你阿爹到你这个年纪就已经跟着阿爷他们进山了，山神什么脾气他心里自然有数，放心吧，许是风雪太大，路上耽搁了。”

　　风茱听完，乖巧的点了点头，内心也不断宽慰着自己：虽然猎人进山难免遇见突发状况，不过阿爹可是整个落雪堡最能干的猎人，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家的。

　　这般想着，她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

　　风茱又不禁想起，小时候这样的雪夜，她最爱缠着阿爷，让他给自己讲故事听，不过前年冬日，阿爷进山后却再没能回来，他一脚踏入了悬崖，甚至没留下一副尸骨。

　　从前阿爷爱讲的，多是雪国以外的传说，什么金银堆砌成的海岛，活了几万年的大妖怪，或是能呼风唤雨的修仙者……

　　她听得入迷，常常惊叹出声，又十分怀疑这些东西的真实性，毕竟阿爷在落雪堡待了一辈子，最远也就到过永安郡的芦弗城，这些个奇幻故事估计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肯定没有亲眼见识过。

　　不过风茱知道有一个是真的，因为后来四叔也同她讲过一模一样的故事：她阿爹年轻时，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有一次进山和队伍走散了，后来发动众人在山里寻了半个月都杳无音信，甚至有人议论，他或许已经遭遇了不测，直到极夜降临后的某天夜里，她阿爹平安回到了落雪堡，还带了一支叶蔓冰莲回来，那朵花形似莲状，美艳至极且不会凋零，在漆黑的长夜里绽放出莹润的绿色光芒。

　　后来风茱阿爹回忆起在山中的遭遇，只说自己遇见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独居在山腹的木屋中，他当时和队伍走散了，还被野狼咬伤了腿，那女子从一个小瓶内倒出几点泛着奇异香气的水滴来，驱逐了狼群，之后便留他在木屋养伤，二十天后，极夜即将到来，他身体尚未痊愈，女子却要他马上离开，还将屋前水塘里那株莲花摘下送给了他，她说此花叫叶蔓冰莲，可驱兽辟邪，只要将其带在身上，便可保性命无虞，还嘱咐他一直朝南走就能回家。

　　之后他谨记那个女子的话语，不眠不休向南边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回到了落雪堡。

　　因为此番经历让他在落雪堡，甚至整个永安郡都声名大噪，无数人前来只为一睹叶蔓冰莲的风姿，并听她阿爹亲口述说在山中的奇异见闻。

　　这事后来还惊动了雪王宫的的皇帝陛下，上头指派官兵在山里日夜不停地搜寻了数月，却并未找到她阿爹口中的木屋和女子，再后来，她阿爹受到了丰厚的赏赐，而那朵花也被供奉给了王廷。

　　不过那风光场面风茱定是无缘得见，因为彼时她还在娘亲腹中没来得及出生。

　　“阿娘，叶蔓冰莲真和传说中一样吗，五颜六色，五彩斑斓的，还发着光，我听说连皇帝陛下衣服上绣的图样都是呢。”

　　妇人听着女儿天马行空的幼稚言语，轻笑出声：

　　“虽然它长得并不如你想的那样，不过陛下雪袍之上绣的也确实是叶蔓冰莲，毕竟连大祭司都说这是山神的赐福，是祥瑞之物，若要论模样的话，晶莹剔透，洁净雅致，尤其到了夜晚，就像极光一样，很是漂亮。”

　　风茱“哇塞”出声，不断脑补着那朵未曾谋面的神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二人正交谈着，风茱忽然觉得耳畔传来一丝隐隐约约的推门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几不可闻。

　　她敏捷的转过身，看向窗外，只模模糊糊的瞧见外面有个人影推开了院门，手上还抱着个包袱。

　　大雪才堆积了数个时辰，但足以没过膝盖，风茱瞧见那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小屋的方向缓步走来。

　　“阿爹回来了！”

　　她一跃而起，将毯子乱裹一通后甩到椅子上，跑过去开门。

　　风茱阿娘透过窗沿也看到了那个人影，不过风雪太大，不甚清楚，待到那人走近了些，她方才察觉有些不对。

　　门外之人身上穿着十分单薄，款式也不似永安郡属人的常见装扮，应该是个外乡人，而且按身量来看这明显就是个女人，在她怀中还抱了个不省人事的半大孩子。

　　风茱阿娘急忙制止了风茱开门的动作，又做了个口型，道：不是。

　　风茱心领神会后悄悄移到窗边，这才看清楚，门外站着一个极为貌美的女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上披了件火红色的外袍，一双狭长的凤眼张扬妩媚，眉心有个环状的红色花纹，眼下一点朱砂勾人心魄，眼神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怀里的也并非包袱，而是个女孩，看上去和风茱自己差不多年纪，八九岁左右，只是女孩紧蹙着眉眼，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从小到大风茱见过最好看的女子就是阿娘，连隔壁乌大婶都吹牛说，阿娘年轻时候追求者颇多，能排出一里地去。

　　而这个女人身上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阿娘与之一比，都相形见绌，要用阿爷的话来说，这就是谪仙下凡，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那女人怀中的孩子和她在相貌上也十分相像，虽然女孩面色苍白，又紧锁着眉，但她睫毛深长，五官线条清晰明艳，能看出也是个美人坯子，甚至就这般看着，还能隐约透出一丝破碎的美感来。

　　风茱估摸着这二人或许是母女，那女孩的衣服看上去柔软华贵，用料也十分考究，定然价值不菲，在她腰际还挂了个精细别致的铃铛，想来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

　　风茱正踌躇着是否开门，外头就响起了“咚咚”的叩门声，节奏轻缓。

　　风茱丝毫感受不到门外女人的急促，本以为那孩子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悲惨模样，会让她紧张慌乱，不过她好像令人意外的镇定从容。

　　风茱看向阿娘，只见阿娘在思索着什么，手不时放在门把上。

　　她清楚阿娘内心的犹豫，百里寒川与世隔绝，进出一趟都极其不易，落雪堡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陌生人了，而且若是没有熟人带路，大概率是迷失在丛林里，根本不可能进的来。

　　且这二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个是病恹恹的毛孩子，若说是误打误撞进了深山，又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村子，那简直称得上是如有神助，无论怎么想都令人生疑。

　　风茱曾听阿爷讲过，百里寒川其实是有山神护佑的，但山里也不乏潜心修炼的精怪妖物，它们通常隐匿行踪，从不与人沟通来往，不过凡事总有另类。

　　一些修行妖邪之术的家伙便会渴求人类的躯体或灵魄，它们能化为人形，接近人类，然后挑选合适的猎物伺机下手。

　　但这终究只是志怪传说罢了，风茱总觉得外头那两人虽然无论穿着还是长相都和此地格格不入，但也绝对不像是妖邪幻化，或许是有其他的门路找到这里。

　　见久无人回应，门外的女人出声询问道：

　　“路遇风雪，小女病重，想借此地暂避一宿，请问主人家能否行个方便？”

　　虽然这二人来历成谜，但风茱见阿娘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这漫天风雪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她二人活不过今夜。

　　风茱阿娘再三犹豫下，还是推开门让外头的两人躲进了屋里来，然后她迅速把门紧紧关上，将大雪阻隔在外。

　　此刻外头狂风暴雪更甚，这间小屋宛如浩瀚深海中的一叶孤舟，在风雨飘摇的动荡不安中偏居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