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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凡尘 ...

  •   远离京城的生活,倒是平静安宁,开始时还有些老臣们会来扰清净,不见久了,也自然没有来客。八年前东方老将军回京养病,离开了北境不过半年,竟忽然撒手人世,夏暖烟身为东方家儿媳,自然出席了葬礼,那几乎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不算病入膏肓,但咳喘之声一直伴随着仪式的进行,从未停歇,本还有些心思的老臣们见此,也都放弃了原本要借助长公主之力翻身的念头。夏暖烟久违地见到了一双儿女,若宁俨然已经出落成了大人模样,佩剑护在爷爷灵车前,英气勃发,履行着东方少主的职责。
      “母亲可放心,宁儿必会照顾好妹妹和东方一家的。”
      “宁儿长大了,可肩负起家族重任了,母亲深感欣慰。”
      “母亲,若秋好久未见南宫先生了,我可以去顺便看看她吗?” 若秋则更像是当年自己初见南宫曦时的模样,年少便一副女将风采,站在哥哥身旁丝毫不输半分,就连个头也日渐赶上。
      “今日是为爷爷办事,不可逾越。”
      “我就偷偷溜过去一下,就和他们说我是去看望母亲居所好了,我记得南宫先生的陵墓距离母亲那不远的。”
      “是琪太妃。”
      “才不要叫琪太妃,南宫先生年纪轻轻的,太妃太妃的都叫老了。”若秋嘟着嘴抱怨,夏暖烟难得觉得有人还记挂着梦儿,也就不再纠正她了。
      “我记得,南宫先生说过,身为将帅,战死沙场才是无上荣耀,如此说来,父亲和南宫老师应该可完心愿,爷爷就……”东方一家只剩下若宁一人,夏暖烟虽叮嘱云白多加看管,但毕竟不在身边,思想多受人影响。
      “作为将军应该是不战为第一准则,胜则在其后,战死,是最悲惨的结局。“夏暖烟说着,也想起当日荆红意外离世时,南宫曦无法接受的模样还在眼前,如今却是她先撒手人寰了。
      “暖烟,为什么啊?荆红他逃过了富州城东门密集的炮火,逃过了京城大战,一路陪着南宫一家出生入死。没有命丧在那么残酷可怕的战场,反而是一根梁木就要了他的性命。”
      “梦儿,生老病死,本是平常。我比你年长些,这些事情也算是经历过,若是太陷入过去,势必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倒不如接受命运的安排,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
      “暖烟,接受自己所有的命运安排吗?”
      “我比你年长,终归会比你先走一步。你现在无法接受身边人离开不打紧,梦儿还很年轻,荆红的意外,只是一个开始,我本以为你久战沙场,没料到对生死却如此敏感。”
      她接受这份命运的安排了吗?有时,似乎接受了,每当在清观里抬头便可看见那竖起的碑,总觉得比起梦儿在无法触及的南境,自己每夜要为之担惊受怕,如今这副模样,势必可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身边,不会再为了旁的什么缘由离去。
      有时,又觉得无法接受,当初一心以为自己年长会先行离开,却不想结局是夏暖烟守护着南宫曦的陵墓,更无法接受梦儿竟然自己寻死,不留给她一个斡旋的机会,便自行了断了。夏暖烟一向自负饱读诗书,那日读白居易的诗,忽就泪眼迷蒙起来。
      那书上写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看若秋一副不知可否的样子,夏暖烟转头叮嘱若宁,“若是他日你妹妹要上战场,记得拉住她。“
      若宁虽长成,更多继承了自己的脾气秉性,大小事务都可以慢慢斡旋,若秋倒是继承了父亲的样子,满门热血恨不得为国尽忠。
      “哥哥是拉不住我的了,他如今的武艺,已经早就赢不了我了。”
      “那我也会有别的办法不让你出去,长兄如父,你听说过吧。而且你没看到母亲近年来白发渐多,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心吗?”
      “不让我做想做的事情,那便不是我了。”
      夏暖烟听闻,再次仔细端详起这个女儿来,南宫曦在若秋最需要一位膜拜的人时出现,与她这位母亲不同,那是另一种人生,与自己与神俱来的谨小慎微不同,梦儿用自己的经历告诉若秋,生长在王侯将相家中的女子,可以挣脱出原本设定的人生轨迹,活出自己的模样和功绩,如今不知道对若秋而言是好是坏。大敌当前时,夏暖烟也说过——
      “南宫家如此困局,她若是不去,倒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南宫曦了”
      或许这位毫无血缘的若秋,倒是继承了梦儿的衣钵,如此,便也算是她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了。
      正说着,夏云白走了过来,作揖后在夏暖烟的耳后轻声道:“姑母要侄儿安排的事情,已经妥当。”
      夏暖烟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云白的肩膀,“如此我便再也无憾了。云白在京中,多加看管你这两位弟弟妹妹,当姑母最后的请求了。”

      东方老将军劳苦功高,照先帝旨意早是进入陪葬陵的大将,只是与皇家陵园稍有距离,原本夏暖烟常住的清观靠近皇陵山脉的阳面,皇陵多坐北朝南,步行半炷香时间便可抵达最近的琪太妃墓,而东方将军的陵园则在山的侧面,周围的看守与居所都乏善可陈。两处虽只是半山之隔,温度却差之千里。清观与皇陵处从清晨沐浴阳光,傍晚可观落霞,而东方家的墓地坐西朝东,只有午前可沐浴阳光,午后便陷入阴影里。
      今年清明时,云白小王爷和宛妤公主代替皇上前来祭扫,转到琪太妃的陵前看望,才得知夏暖烟早已移居东方陵园之事。此事传到京城后,无人不赞叹夏暖烟的孝道,先为哥哥守陵八年,又转而继续为公公守陵三年,身为大长公主,堪称楷模。
      又一年中秋之夜,这一年的身体越发虚弱起来,咳嗽几乎日日不停,就连夜里也常常咳醒,休息不佳,渐入寒秋,夏暖烟更加消瘦起来,手上的皮肉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薄层,显得手背上的青筋异常突出,加上本就瘦弱,紧紧握着刚从暖心炉上取下的茶杯,像极了一双鸟爪握着。飘花看在眼里,但也别无他法。

      “蝶儿,匆匆去那尘世间20日,不知是否有所增益?”青白色蝴蝶停在大殿中金黄色的蒲团之上昏昏欲睡,菩萨那无言佛经令她身心脱离,不料劈头迎来了菩萨的询问,抬头看向菩萨,菩萨轻轻招手,让她飞来停在自己的手心之上。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间八苦,到底哪一个更苦些?”声音更大了些,蝶儿看菩萨眼神低垂,看向下方,便也看了过去,那供桌上的钵发出阵阵光芒,引得蝶儿探头。
      “即是八苦,便没有伯仲之分,只是个人际遇不同罢了。”
      “嗯,今日便到此吧。”菩萨露出满意的面容,消失不见了。蝴蝶看菩萨走远,忙又飞到了那钵体边缘,再仔细看清。
      那下界的山体一侧,有以一墨色石碑,上述两行字——梦蝶出红尘沉睡无时节。蝶儿觉得有些新奇,好像那碑文是写给自己看的,如今正当白日,贸然离去太过招摇,便耐心等到了午夜,刚刚飞出大殿,伴随着风吹竹林的沙沙声,听到了细小声响,说着“蝶儿莫去!”
      四下张望,才发现是园子里那一株百合花发出的声响,“蝶儿莫去!”
      蝶儿飞到那百合花上,一月前见他被大风吹散,还以为早已凋零,不料此时竟然毫发无损,“为何叫我莫去?”
      “蝶儿真是不长记性,你今日清晨刚刚私自下界去,回来差点撞上菩萨,怎才这点时间就忘记了。”
      “我在那金钵内看到一女子,才想要去一探究竟,为何觉得她如此面善。”
      “小小蝶儿果然并未开窍,你下界二十余天,便是与那女子有一段情缘,怎么才回来不过几日,便都忘了。”
      “我曾下界?还与她有一世情缘?”难怪看那模样觉得很是面善,原来是下界去了,还以为那是一场梦,“那更要下去看看了,休要拦我。”说罢,便扇着翅膀飞远了,少顷,就陷入了凡间黑暗夜色里。
      人间的黑夜不便辨认方向,蝶儿常听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蝶儿觉得自己飞了很久,都不见光亮,好在今日月色圆润明亮,只得寻着那瞥见的金钵里的印象,飞去那墨色石碑之处。
      刚刚落在那石碑上,蝶儿便想起了早间在此短暂的停留,那女子甚是好看,可脸上却一副悲伤坚韧模样。四下飞舞了一会,并未声响,旁边的清观也不见人影。远远看到半山之隔处有点亮光,便好奇飞了过去。
      果然是那名女子,在黑暗里对着满月举着酒杯,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蝶儿悄悄飞近了些,才听清她口中的话——
      “又一年了,又一个中秋之夜,自梦儿来到我生命中,中秋便成为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如今你我生死两隔,以我这身体竟然可以拖若此多年日,如今,怕也撑不了几日了。不知道那边的世界究竟如何?这些年你还好吗?”
      蝶儿使劲挥了挥自己的翅膀,可细弱的翅膀太过小,这夜风又如此之大,吹得女子的脸渐渐变了颜色。那女子仰头喝下一杯酒后,就瘫软了过去,直到周围的人呼喊着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了起来,蝶儿才知晓那铅白色的脸庞代表着什么。
      跟着咋呼的人群飞进破屋内,与第一次她偷偷飞下界时那气派的宅子完全不同,可人明明就是那个人。寒夜已经冻僵了她的四肢,蝶儿看着一处光亮,是一盏烛火,便飞过去停了上去,那烛火上放着一个瓷器,烧得暖暖的,正好可供她歇着自己的脚。
      “公主,公主,你看!”
      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女人睁开了一条缝,嘴角一下弯了起来,“我守了你十一年,若是有下一世,你要三倍五倍地还我,”她猛地咳喘了两声,“梦儿,若是你今日回来了,我过那奈何桥时,便少喝一点孟婆汤。”
      话音刚落,蝶儿脚底的光亮便熄灭了,四下并无风,蝶儿再看了看,一赤金色的光从床头浮起,穿过了屋顶越来越快地向上飘走。屋内床前的人似乎并无察觉,只是开始大声哭起来,蝶儿关心那光,加上也歇得差不多了,便飞快地扇动着翅膀,向上追那束光,可它浮得越来越快,纵使蝶儿拼了命追赶,还是在眼前消失了踪影。正在沮丧时,菩萨的声音包围着她所有的空间。
      “蝴蝶再次私自下界,理应禁足,还不快快回到紫竹院内。”一阵狂风袭来,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进了菩萨大殿中,菩萨与周围的金童玉女们都怒目俯瞰她。
      “昨日大殿所答,本以为蝶儿有所长进,不料半夜却又私下凡尘,既然去了,又有何感悟啊?”
      “这……”
      “徒儿,你觉得蝶儿是否一朽木?”
      “回菩萨,弟子不知,但她与那青石本就是三生石上刻好的姻缘,这第一世放不下,也不出意料。”
      放不下?蝴蝶听菩萨身旁玉女如此说,便赶忙接了口,“弟子愚钝,放不下,才是人生至苦。”
      “哦?为何?”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这七项虽然也都是苦,但只要放下,便可不苦,偏偏这放不下一项,最难做到。故而佛才会说,放下执念,万般自在。”
      “日日在我殿前听讲,虽冥顽不灵,倒也还是有些长进。自今日起,蝶儿需留在院内禁足。”好不容易飞进了这大殿,竟然因为一次小小的好奇心便又被赶了出来。青石蝴蝶又被一阵飓风吹了出来,直直跌在院内的青石板路上。
      “昨日都叫你莫去了,偏不听我的,留在这里吃吃我的露水,采采我的花蜜不好吗?”
      “你这百合花好生讨厌,即便我是蝴蝶你是花朵,我也不一定非要停留在你这一物身上,世间万物皆美好,为何我就偏偏要看上你!”重新振翅飞起的蝴蝶,和百合花对峙着,旁边竟然有了嗤嗤笑的声响。
      “青石,你为何笑我?你最近去了哪里?我好像都一直未见你。”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蝴蝶轻快地飞去,停在了青石上,如同当日停在那女子肩膀上时,后肢牢牢抓住青石苔痕,前肢搓了搓,心满意足地微微振翅。

      南宫曦走后五年,夏添哂终将未能抵制住巽维土司的进攻,南宫老将军战死,南宫珺退守近京城池,南境丢失大片国土,夏云赫乘机发起政变夺去兵权,虽夺回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政权,但帝国早已七零八碎,几年之后镇守北境的东方老将军重病回京,撒手人寰,夏家王朝早已经变成了弹丸之地,而连续失去朝廷重臣的夏云赫,心思却都在重写史书上,原本那些与七叔携手夺权之事加以美化,功劳都归于自己。
      与此同时,曾经以一世情缘被世人称道的风华绝代长公主夏暖烟与少年将军南宫曦的故事,也被勒令删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些古稀老人们,路过北城夜合街两所没了牌匾,高大耸立两两相对的大红门时,会提及此处曾经的巍峨。
      南宫曦这一世,伴蝶而来,叱诧风云。夏暖烟这一世,波诡云谲,伴蝶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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