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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满庭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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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沉的铅云低压了一日一夜,天边终于有雷声惊起,南阳第一场冬日大雪纷扬落下。
白雪瀌瀌,夤夜将尽。
周谢两家结百年之好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南阳的千家万户。
晨光熹微,室外风雪大作,屋内炭火虽烧得旺,可还是冷。周素仪裹着狐毛大氅,倚着软枕,悠闲地听青萝带来的情报。
“还剩多久?”,她摩挲着手炉的流苏,突然发问。
“五日。”青萝顿了顿,侧着身子递上刚剥好的柑橘,“小姐,溱都的旨意应该刚刚抵达北境。”
周素仪伸手将那厚实的窗柩推开一条缝隙,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她接过橘子,叹了一声:“南橘北枳,往后再吃不着这么甜的柑橘了。”
青萝又递上一瓣,边替周素仪整理额前的碎发,边压低声音道:“据传回的消息,陛下御旨,令谢长龄先行回京受赏,靖安侯与世子年后再动身。”
靖安侯的次子谢长龄方及弱冠,年初正式带兵挂帅驻守青州营时,便增调五千军力赴青州外的江畔待命。
他调动兵力的时候,邻国与大周未有摩擦,更不曾起纷乱,看不出丝毫大战将发的征兆。
是故在京中引发了不小的反对声浪。
但仅一个月后,青州营逢遇大绥金狮军突袭,谢长龄千里奔袭,夜渡冰河,才牢牢地封住了敌方的攻势。
京城对他的微词自然也随之快速消失,变成了“二公子机警敏锐,少年英豪”之类的赞誉。
捷报送到溱都后,洪昌帝龙颜大悦,下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谢长龄风光无限,有关靖安侯府的颂扬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地传进皇宫大内。
皇帝萧询生来宽容温厚。他在武英殿耐心地听着官员的弹劾之词,最终只说了一句话:“朕相信靖安侯。”
青州营外的战场还未清扫完毕,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北境。
周素仪已经翻完了手头所有纸档,仰着头发了阵呆,问道:“今天还有北边的消息吗?”
青萝道:“世子谢昀,已经一年有余不见出来走动。”
周素仪往嘴里扔了块儿橘子,含糊道:“是死了还是失踪?”
青萝摇了摇头:“是病了。”
“一年多还没治好,看来病得不轻。”周素仪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对了,京里的人对此有何说法?”
青萝在桌上砚台中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起来,“虽有质疑,但……碍于谢家功高,都不敢在御前多言。”
“碍于功高?”周素仪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群老匹夫一点也没改性,专搞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她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青萝:“尽快送到姐姐手上。”
青萝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周素仪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帝说体念祖父早年受了冤屈,替我定下这门婚事,说到底还是不信谢家,不满周家,拿我的婚事来恶心人。”
青萝黯然,不知作何安慰之语。
这时,周素仪抬头问:“这位谢二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青萝道:“红玉来报,说他智勇双全,是麒麟之才。”
茶炉换了新炭,火势正旺,炉上铁壶壶口不多时便吐出白气,发出尖啸之声。
周素仪盯着被蒸汽冲得咯咯作响的壶盖,叹惋道:“以后只能在溱都做池中鱼,笼中鸟了。”
青萝面露悲色,“小姐,……这婚事,咱们躲了吧。”
她靠回榻上,手握茶盏沉默了片刻,总算将心头这份失落压了下去,僵硬地笑了一下,道:“天恩哪里躲得掉,不说这了。谢长龄若得知婚事——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溱都大雪初停,难得天晴,碧空中微有浮云,暖阳融融。
谢长龄带着人策马离开青龙大街,转至南北向一条主道,继续走了不过两三个街坊,前方十字街头突然涌出一大拨人。
事出突然,险些撞上人群,好在骑马的人反应都不慢,一齐勒缰停住。
马匹刚刚停稳,前方众人退让开一个口子,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出,遥遥朝向对面的人拱了拱手,“是下人们无状,谢小将军没有受惊吧?”
谢长龄朗声一笑,翻身下马,道:“哪有那么容易受惊,宋大人不必在意。”
眼前的男子玉冠鹤氅,体格高挑,眉眼天然带笑,可称得上温润如玉的雅士,正是当今太傅宋伯谦。
“谢小将军,路上辛苦。待会儿见过皇上,晚上我替您接风洗尘!”
谢长龄倒被他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引得挑了挑唇角,抬眼看了看他,再看看前面的仪仗队,神色颇为遗憾,说:“改日我请先生。”
宋伯谦颔首应了,为谢长龄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进了宫,副将铁衣接过谢长龄的披风,低声说:“宋伯谦并非善类,又是太子的老师,公子切莫与他走得太近。”
谢长龄眉眼间积的都是阴沉,冷哼一声,逼得那前头带路的内宦不敢侧耳再听。
他冷漠地说:“他是怎么上位的,人人心里都有数。”
铁衣闻言还是不忘叮嘱一番:“侯爷与世子说您这次入京受赏,凶多吉少。公子,万万谨慎行事。”
谢长龄将腰间扯松了少许的玉带重新系好,整理了一下衣冠,说:“知道了。”
萧询在养心殿旁辟了一处茶室,名不厌居。四面都围着竹林,幽篁森森,绕着后墙引了一弯细细的温泉水,潺潺水声时有时无,更添清韵。
谢长龄饶有兴趣地站在廊下侯旨。
后殿,坐在蒲团上的萧询闭着眼睛,双手搁在膝上捏着法指。案上一尊三足铜香炉,正往外氤氲出缭缭香烟。
案边一方精致小炉,炉上茶壶白气蒸腾,水声刚刚沸响。内监一面提壶洗茶,一面回禀道:“陛下,人已经在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萧询嗯一声,就着魏筌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魏筌应了声去推门宣人,萧询这才扶着内宦的手行至正殿,四根雕花大柱下的火炉烘着寸长的银炭,火红里透着青,没有烟,室内温暖如春。
谢长龄挑帘入内磕头请安,“臣谢长龄,拜见陛下。”
萧询面部舒展,坐在软椅上,露了笑:“起来吧,赐座。”
谢长龄忙叫了一声:“陛下……”
“好了好了,你这样的小辈,平时当然没有你的座位。”萧询慈和地笑了笑,“现下没外人,坐着与朕叙叙话。”
说话间,内侍已搬来一个锦凳,先放在谢长龄的身后,又在萧询的示意下挪到软椅近前。
谢长龄不好再强推,只能拜谢落座。
萧询盯着他看,眸中浮起深深的忧虑之色,“你大哥有疾,北境的战事又吃紧,真是难为你在冰河里呆了一夜,腿上的寒症好些了吗?”
他抬手,魏筌便将暖炉挪近些,奉完茶后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谢长龄中规中矩地回话:“谢陛下关怀,腿上的冻伤已好了大半。”
萧询转而三两句便扯开话题,聊起青州之事,谢长龄便一五一十地说着。
他虽知青州战况的大概,细节却一概不晓,甚有兴趣地听谢长龄讲完,笑道:“你立下奇功,朕要重重赏你!但金玉太俗。”
“文远伯府的小孙女周素仪今年十七,知书达理、性子又活泼,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愿不愿意?”
谢长龄霎时怔住,扯出半个笑来,生生将涌到舌根的“不”字压了下去。
话是硬着头皮挤出口的,只能尽量放轻声音,又舒缓语气:“自是愿意,臣多谢陛下。”
“她五日后就要启程入京。”萧询用手点点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年关将至,喜事成双,你的婚事就在年节办了。”
谢长龄面色略白,胸口微微发紧,一下子站起来,缓缓退后了一步,低头拜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萧询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婚事要宜,谢长龄只垂首听之,偶尔夹杂一两声感恩戴德的场面话。
冬日里天道短,酉初出不厌居时,天色已暗。
谢长龄一路上思绪如麻,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脑子里唯有父兄的叮嘱——无论皇帝留他在京任闲职还是做个富贵闲人,都要虚心领受。
铁衣守在门口,身旁还蹲着一位年轻公子。
等看清在墙边埋头堆雪人的人是沈护军家的公子时,谢长龄心中不由一惊:“照弥?你怎么入宫来了?”
“给宜嫔娘娘请安。听说你在这儿,便来等你。”
将满二十岁的沈照弥体态修长,剑眉星目,唯有下巴还余留了两分少年的圆润。
他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应忱,陛下又赏了你什么官?”
君臣有别,谢长龄不可能抗旨,最盛的一股不满过去之后,感觉更多的反而是无奈与沮丧,“……新郎官。”
“新、新郎官?”
沈照弥险些惊掉下巴,再怎么心急也不好追着多问,只得忍下满腹疑云,默然跟着离去。
谢长龄闷闷不乐地走出皇宫,步履缓了下来,额角开始抽疼。
他是武人筋骨,寒冬腊月在青州守值一夜仍能步履如风,结果回京入一趟宫门,反倒觉得周身沉重,只想早些打马回府蒙头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