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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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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裴演仍不转身,也不叫起,负手直直的站着。
和李若笠的猜测不同,皇帝没有大发雷霆。
做皇帝就像修行,裴演在位多年已经将功夫修炼的炉火纯青,早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姿态,底下人也从看不透猜不透他的心思。
看来皇上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必费工夫说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话,索性直接和盘托出。裴道才保持着俯身跪拜的姿势:“是。”
李若笠看着裴道才丝毫没有向皇帝求情的意思,头都不敢抬:“回陛下的话,此事皆系微臣疏忽,没有及时察觉,这才酿成大错。请陛下治臣失察之责。郡主年幼,不知事态严重,还请陛下不要怪罪郡主。”
“没问你,你急什么。”裴演手上转着扳指,斜睨了眼李若笠。
裴演缓步走到裴道才身前,低头看着她:“带兵突围,于乱箭丛中取齐鲁必首级,裴道才你好俊的功夫!”
说着便从案上拾起了一本折子扔到了裴道才身前:“瞧瞧吧。”
随手翻开折子,其中一页赫然写着:六月五日,督运官李若笠抵灵璧城,镇阳郡主一同现身,藏于车中。
这本折子上一字一句地记录着裴道才到了定州大营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到定州,到灵宝,每日都做了什么,李若笠又派谁来看守她。裴演都知道。
裴道才打小长在裴演膝下,漫长岁月里裴演对她的纵容从没让她明白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她是从小以才学智慧闻名的孩子,自然懂得现在平息裴演怒火的最好办法是低头认错。但她亦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她认为自己没有错。更何况裴演在她的眼中还是最可亲的爷爷,向疼爱自己的亲人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不算什么难事。
裴演盯着跪在地上眼睫低垂的裴道才,转身对伏在地上的李若笠挥了挥手:“你下去。”
李若笠弓着身子爬起,心惊胆战地从勤政殿退了出来,临了还擦了擦额上泛出的冷汗。
勤政殿正殿里,裴演和裴道才爷孙俩,一站一跪。
裴演虚扶着五足炉的铜握,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前线那是什么地方?杀人不眨眼,尸体堆成山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连具全尸都没有,经验丰富的大将上了战场都替自己的性命忧心,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家家。”
“你怎么能去前线!你怎么敢去前线!”
裴道才倒还显得冷静镇定。她双手交叠,对着裴演拜了一拜
“回皇爷爷的话,登州地动,天摇地晃,流民满城。广梁发水,洪浪滔滔。孙女曾经不怕,如今也不怕。”
庆徽元年三月的时候,袁府大房袁子迁,也就是裴道才的母家二舅调任北部登州,袁子迁邀请裴道才前往他下辖地界做客散心,十月裴道才刚到不久,登州十一月便发生了地动之灾,一时之间登州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满境。
袁子迁身为州牧负责赈灾,裴道才也留到了府上帮助袁子迁,还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金银首饰兑成米粮,与袁府女眷一同搭棚施粥。
李若笠奉旨前往丰州下辖属地广梁境内的酄河治水,酄河大汛,原有的堤坝年久失修,被水冲垮,酄河水来势汹汹,两岸民田被淹,水中所含泥沙过多,影响民田耕作。
李若笠本想采用劈山分流之法,但工程进度过慢。裴道才小住登州期间认识了些有经验的农工,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火烧山岩之法,便在回程路上改道前往丰州向李若笠献策,又在实地勘察中,在提出效仿古人,修建分水大堰,将水流分为内外两股,如此一来,来势汹汹的酄河便不再可惧。
她是有志向的女孩,在过去十四年的岁月里活得不同凡响。天赋,出身和皇帝的偏爱给了她可以像男人一样用自己的本事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错觉。
裴道才与寻常人相比,确实称得上一句临危不乱,经验颇丰。可在皇帝心里她已是被自己养的不知天高地厚。
裴演头发花白,早已不再年轻,年近六旬的他在孙子辈里最是疼爱这个精彩绝艳的女孩儿,她虽母家显贵,出身高门袁氏,可自幼没了亲生母亲,少了亲人关爱。任是如今太子妃是她小姨也不同,人心隔肚皮,终究不是亲娘,哪里敢保证太子妃待她能如同亲生一般?
“我看你是吃了老虎胆豹子心!你不怕朕怕,皇后怕,皇后她到现在还以为你在太子府养病,连太子府那边都是朕替你周全!你修水利赈灾和上战场能一样吗!”
“你碰巧遇上地动,身为皇室郡主跟着你舅舅赈灾那没什么,你遇到你师父李若笠治水跑去跟着他一起,你有才能,提出治水之策朕很欣慰。这些朕都没说什么,朕想趁朕还活着,你还没肩负起重任的时候,你还能过的自由随性点。”
正是因为武帝对裴道才没有过多约束,她才能看,能做其他女子都没看过,做过的事,才能磨练出来现在的学识眼界。
她见过有的百姓在地动之后,被压在房梁废墟下活活困死,有的百姓在涝灾时,连尸首都被冲的不知所踪。或许也有那侥幸存活的人,在灾中失了多年积攒的家业,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不论是地动还是涝灾,亦或是别的灾祸,皆是生民之苦。
百姓不易,多是土里刨食,指着天过日子。
定州地处西北,多数土地贫瘠,难以耕作,定州百姓只能依靠一点种着耐旱作物的黄土田和放牧为生,生活更是艰辛。
好在有灵宝城,地处大绥,突勒,兀怙交线,便于商贸交易,百姓拿着农作物和畜牧产出前去交易,也能让日子好过些。可恨突勒贪婪猖獗,竟多次骚扰定州边界,抢掠牛羊财物,让定州百姓叫苦连天。最后更是将主意打到了灵宝城身上,妄图攻下灵宝,以这一城为据点攻下大绥定州。
这叫她如何安坐不受风雪的崇宁高堂之上。既非天灾,便可挽回。她担了郡主的名号,怎能白享民膏?一身文武艺,不能只货与帝王家。她学武多年,有这本事,便要去救百姓,救定州,叫他突勒不敢再犯!
至于皇城亲人,她笃定了自己能平安归来,既如此又有何忧虑。
裴道才说到:“孙女身为大绥郡主,多年来受用百姓贡养,如今只为报答大绥,这是我该做之事。”
“哼,好一个为国为民,好一个理所应当,依你意思,朕和皇后,和太子,和满朝臣工都没有上战场,这就是眼睁睁看着百姓沉沦了?”
裴演对裴道才的话嗤之以鼻:“各人有各人的分内事,朕上朝理政,皇后掌管后宫,太子与臣工躬于时政,献计献策,都是益于天下的好事。至于你,身为天家郡主,代表了皇室颜面......”
“当为大绥女子表率,孝悌和顺,贤淑贞烈。”
裴演凝神,紧皱眉头,不再容裴道才开口:“高成圆,把郡主带到延庆殿让她好好反省,东宫也不必回去。”
延庆殿是裴道才小时候常住的地方,她在皇后膝下长到四岁,直到太子再娶才搬回了东宫,搬走的日子里也常被皇后叫来内宫常住,年岁越大,再和皇后睡在一起多有不便,于是裴演把延庆殿拨给她住。
延庆殿清幽安静,殿外种了一大丛的竹子,风吹之后竹叶沙沙作响,甚是好听。
皇后卢时爱竹,嘱咐宫人内侍在清宁殿后种了小片竹林,裴道才受皇后影响,对竹也极为喜爱,刚来延庆殿不久就给殿外移植了四季青翠,凌霜傲雪的青竹。
清宁殿是中宫居所,祖制规矩良多,就算皇后喜爱,也只能种得一小片,但延庆殿没有规矩约束,所以种出的小竹林要壮观开阔的多。
裴道才坐在殿里,尚不熟练地拿着个绣花针在绷子上扎来扎去,皇爷爷让高内侍着人搬走了她殿里的所有书,说书看了那么多人没活明白有什么用。
让女官扔了个绣花绷子给她让她磨磨性子。
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她被关在延庆殿,断了与外面的联系,那天还未来得及给李若笠求情就被弄出了勤政殿,再见不到皇爷爷一面,延庆殿被内侍围得跟铁桶一般,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
裴道才心焦,却只能在这里装样子绣花。
裴道才的手提笔写字,舞刀弄枪不在话下,可是真拿捏不了这一根针,裴道才实在没什么绣花天赋,小时候她就发现了这点,而且她志不在此,就更没什么学的兴致。皇后也没太苛责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她过关。
至于太子妃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她向来宠爱裴道才,也不会拿刺绣这种事为难她。
以至于崇宁贵女已经时兴每年乞巧宴时比较绣品针法,裴道才十四了捏个针都不便利。
“殿下,这针应该这样。”着红衣的女官温柔敦肃,眉目和善,接过裴道才手中的绣绷。
屈芳是南边的人,长着张白净细腻的脸,长入云鬓的眉毛不显得招摇,倒跟山水画一般。她十三进宫,聪明干练。有手腕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如今是她进宫的第十个年头,她已是尚宫局手最巧,最有威望的年轻女官,眼下被高成圆指派到延庆殿里教裴道才刺绣。
屈芳手极巧,针线在她手里跟自己活了一般,一只妙手上下翻飞,颇有一种人针合一的意味。
“殿下瞧这牡丹,多漂亮呀。”屈芳一笑,眼睛弯成月牙一般。
裴道才见过,有过不少好东西,但屈芳的针法绣技在她见过的技艺里也算得上顶好。她摸了摸绣绷上大部分都是屈芳绣出来的牡丹:“屈娘子手艺非凡。”
裴道才敬佩有能力的人,屈芳敦厚大方,进退有度,才情品性也非一般内廷宫人可比。
“殿下聪慧,只要殿下勤加练习,一定绣的比臣好。”屈芳温柔的双眼里带了一种善意的鼓励,仿佛真的相信裴道才早晚有一日能成为名家。
屈芳对裴道才的信任好像没有来由,可惜她在这方面是朽木,没有枯木逢春的机会。
看着她期许的双眼,裴道才也不好回绝。
她在旁人看来又倔又清冷,是被帝后宠爱的高高在上的郡主,举手投足间都带了些高不可攀的意味。可她一直渴望着关爱温暖,最抵挡不住这样的温柔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