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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还与万方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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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水涧菩提树的枝桠冒出了新芽,飞瀑自南迦山垂下,蒸腾升起的白雾模糊了翎鸟的身影。
从昤抱膝坐在树荫下,静静地看着那几只翎鸟在飞瀑前盘旋,析木走过来,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
这三个月来,除了跟着大祭司和长老们处理下一次祀神仪式的琐事外,从昤都会待在阆水涧,在菩提树下一坐就是一整日。
从昤虽然话不多,但从来没有安静过这么长时间,析木和玄翛他们不是没有看出她的异常。从昤醒来时,析木也设想过,告诉她湛连屿陨落的消息,阿昤大概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还会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那些都没有。
从昤知道后,照常准备着祀神仪式,为祈灵舞择选合适的巫祝,可安静下来的时候,仿佛就变成了阆水涧的一尊雕像。
析木数次欲言又止,好几次都想直接对从昤说:“阿昤,你若是难过的话,就哭一场吧。”一起长大的情分摆在这里,湛连屿陨落的消息传回崆峒境的时候,析木都愣了许久,从昤和湛连屿待的时间更长,心中只怕比他们更不好过。
但是玄翛拉住了析木,摇摇头,“给她一点时间。”
给她一点时间,去接受这个消息。
析木只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压在心底。
神域的神官说湛连屿是陨落于宿苍海域,以神格和一身修为为代价,诛灭了隐隐有破封印而出迹象的魔魂。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察觉魔魂异动的,也没人清楚,他为什么要以这样惨烈的代价诛灭魔魂。
一场天雷,一夜灵雨,宣告了一位神明的陨落。
析木在从昤身边静坐许久,久到日影斜落,在南迦山的瀑布上镀了一层金色的晖光,久到她以为这一天也要像这三个月来,那样寂静地消逝时,身侧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从昤低眸,声音轻的有些失真,“析木。”
但析木还是捕捉到了,她侧过头应了声,“嗯?”
从昤伸出一只手,接住了一片飘落至眼前的菩提叶,仿若自语道:“我总觉得醒来的日子好像一场梦。”明明神灵是不会做梦的。
析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多话在心里斟酌过不知多少次,真正到了这一刻,却发现自己一句都说不出口。
湛连屿的陨落,是他们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从昤倾身,将掌心那片菩提叶放入身前的湖泊中,目光没有挪动半分,看它顺着湖面漾开的涟漪,慢慢飘远。
“我没有很难过,”从昤说,“你也不要为我担心,我知道神灵都会陨落,或早或晚而已。”
从昤唯一想不通的是,湛连屿的命格为何会发生变化。
神域的神官第一次来崆峒境时,她去找过一次卞璃,请卞璃为湛连屿测命。
窥探一位神灵的命运,受到的反噬可不小。那是从昤唯一一次测命,她总是记得初见湛连屿时,他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怕湛连屿有一天回去神域,会被人欺负,出格的事情就干了这么一回。
卞璃起初不愿,从昤就待在他殿里不肯走,除了表明来意,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卞璃拿她没辙,不情不愿拿出星盘,冷声道,“只此一次。”
从昤很有求人办事的礼貌,就差和天道立誓,“只此一次,麻烦你了。”
星盘转动,幽蓝的光映亮大殿,无数根细小的白线从星盘上飞出,缠绕着悬于空中。半息后,有几根白线分裂出来,猛然刺入从昤心口,带出点点鎏金,尖锐的痛意让从昤脸色一白。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白线撤去,星盘也停止转动,卞璃给出批语,只有简短的八个字——
“图向西方,事事皆吉。”
神域便在崆峒境之西,从昤心中默念了几遍批语,弯起眼睛,拿出事先备好的一方可蕴神魂的琉水印递给卞璃,当作谢礼,“此番叨扰,多谢了。”
明明当初卞璃测算出来,湛连屿回到神域应当顺风顺水,不会遇到麻烦事。
为什么魔魂会有异动?
为什么他会这样突然的陨落?
湛连屿的修为还是他们几人中最高的,按理说,被封印的魔魂就算能掀起什么风浪,湛连屿也能在封印的加持下,再度将魔魂镇压。退一万步讲,若是苏醒的魔魂狡诈难缠,恢复的力量超出预想,湛连屿应当也就是在封印的过程中伤的重一点,不至于陨落。
从昤总是反复猜想推测,却找不到答案。
几声清脆的啼鸣打断了从昤的思绪,她转头看向声源处,一只青羽白喙的幼鸟从析木袖口钻出,扑腾着翅膀掉在草地上,析木手忙脚乱去捞,却没捉住它。
“诶,小东西你突然跑出来做甚!”
青色的幼鸟很灵活地躲开析木的手,歪歪斜斜飞到从昤膝上,脑袋上顶着一撮白羽,讨好地冲从昤啾啾叫了几声。
——神灵大人,我能跟着你么?
从昤抬头看了析木一眼,析木收回手,双臂环在胸前,皮笑肉不笑道,“怎的,你这小东西才破壳几日,就学会翻脸不认人了?我可是好吃好喝供了你两千多年。”
小青鸟似乎有点怕她这模样,蹦跳着离析木远了点儿,随后又仰着脑袋蹭了蹭从昤的手心。
黑豆似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求保护”三个大字。
从昤问道:“这是那只青耕鸟?”
析木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冷酷无情地评价:“难怪当初姜偃舍得拿它当赌注,这小东西不仅嘴馋还顽皮得很,还在蛋里的时候就吃了我不少灵露。破壳不过三日,把我殿里的流光珠啄碎了不说,还把我的花圃弄得一团糟,我好几株格霜花都被它给啄坏了。”
析木越说越生气,小青耕似乎察觉到危险,迅速跳到从昤手里,钻进她的袖中瑟瑟发抖。
看到这一幕的析木气笑了:“你有本事就躲一辈子。”
袖子里的小青鸟又是一抖。
从昤捏住它一只脚,把它拽出来,吓得小青鸟以为自己要被她送回析木手里,任析木处置,急忙啾啾几声:“空空错了!别赶我走!求求你了神灵大人!”
从昤和析木对视一眼,松开捏着小青鸟的手,开审:“先说说,为什么想跟着我?”
小青鸟刚张开鸟喙,从昤便补充道:“我要听实话。”
小青鸟把拍马屁的话通通咽回去,诚实道:“因为神灵大人身上的气息让空空觉得很熟悉,很想亲近。”说完,它悄悄觑了眼从昤身边的析木,小心翼翼地说:“析木大人身上没有这种气息……”
崆峒境神灵的力量同源,气息也相差不多,若说什么是自己有的,析木没有,从昤只能想到自己去过陨祉,身上多少沾染了那里的气息。
析木也想到了这一点。传说中,青耕一族的祖地在苍梧山,后来那里成了神陨之地,上古神兽譬如麒麟凤凰皆有血脉传承,这样想,小青鸟觉得从昤身上的气息熟悉倒也说的通。
心念电转间,析木拎起小青鸟,“你吃了我那么多灵露,还啄坏了我的流光珠和格霜花,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看,还是把你送回明崇殿,姜偃为人最是古板严苛,调教好一只顽皮的幼崽,应当不在话下。”
小青鸟回忆起在蛋中听到过明崇殿白泽幼崽的痛嚎,吓得魂不附体喊救命。
从昤被它的惨叫声吵的头疼,“析木,把它放下来吧。”
小青鸟似乎找到了救星,挣扎得更厉害,析木一松手,它就立马钻回了从昤的袖口。
“阿昤,你是想要养着这小东西?若是这样,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这小东西就交给你了,我想起今日好像还没给鸢尾草浇过水,先回一趟春和殿……”
话都没说完,人就已经消失在从昤眼前,急的好像晚回去一步,那鸢尾草就要枯死了一样。
从没说过自己要养的从昤:“……”
现在找借口都这么敷衍她了是么?
小青鸟瞥见析木离开,迈开爪子飞出来,落回从昤膝上,再次讨好地冲她叫了两声。
从昤盯着它面无表情道:“我会把你送回春和殿。”
说着便起身,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开阆水涧去找析木。
小青鸟大惊失色,焦急地展示自己的价值,想让从昤留下它,“神灵大人!空空很有用的!我们青耕一族能回溯时空,其他神兽都没有这样的能力,留下空空吧,空空保证听您的话,神灵大人让空空往东,空空绝不往西!”
从昤动作一顿,小青鸟见留下有戏,趁热打铁说:“真的,空空绝对听话,您就留下空空吧。”
*
析木回到春和殿前,照例先去花圃转了一圈,守在花圃的神侍见她出来,呈上一盘流光珠和一袋格霜花的种子。
析木看到这两样东西,笑着问神侍,“是阿昤送来的?”
神侍恭敬应是,又禀告说卞璃在殿内候着。
析木手上还沾着泥,吩咐神侍:“种子先放这儿,流光珠摆去跃金阁吧,把碎的那几颗换掉。”
神侍依言退下,析木不喜用去尘诀,用清水洗净手上的泥,才迈入殿中,见到正坐于客座品茶的卞璃,调侃了句:“今日是什么日子,千年难得一见的卞璃大人也舍得从观辰殿出来了?”
卞璃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析木也知道这人向来话少,别人说十句,他都不一定回一句。
析木落座后,端起案上另一盏茶,喝了一口才直奔主题:“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卞璃搁下手中玉杯,靛蓝色的衣袖从案边拂落,“你那只青耕送给从昤养了?”
听到这话,析木微微皱起眉,“你怎么知道?”
她才送出去不过半日。
不等卞璃回答,析木又追问:“那只鸟有问题?”
卞璃从不过问这样的小事,突然问起十有八九是预料到了什么。
“无事。”
男人惜字如金答了这两个字,便起身告辞,析木实在不懂他来这一趟的目的。
就问她是不是把鸟送给从昤养了?
析木有心想从他口中探出个究竟来,但也深知卞璃的性子,他不愿说的,就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析木放心不下,接下来几日都去了阆水涧。
见那只青耕鸟在从昤那乖巧听话得不行,便安下心来,心想着卞璃应当就是随口一问,毕竟他那人一直都叫人捉摸不透。
当日她决定把青耕鸟留在阆水涧,也只是想有个活泼点的小家伙陪着从昤,可以转移从昤的注意力,让她少想起湛连屿陨落的事。
从昤似乎也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祀神仪式如期而至,祭坛上红焰燎燎,五色经幡在风中猎猎飘动。
大祭司对着祭坛念着祷文,从昤手持玉杖跟在他身后。
十六名巫祝身着白色的祭服,在鼓乐箫声中挥袖旋身,腕间的雪铃叮当作响。
舞毕,从昤将玉杖立在祭坛中央,族人们捧着聚魂花,放入天河中,为万物祈福。
星夜寂寥,聚魂花的花蕊亮起金色的光,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掉落的星辰。
空空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象,在从昤肩上发出惊叹,“好漂亮。”
它飞下来,凑近河边,专注地看河面上漂浮的聚魂花,却听到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可河边的族人都在闭目祈祷,没有一个人开口。
空空飞回从昤肩上,问她那些聚魂花居然还会说话么。
析木笑它没见识,“天河连通六界,聚魂花不会说话,你听到的那些,是六界生灵的心愿。聚魂花能把他们的心愿传递到崆峒境,在祀神仪式这日向天道祈愿。”
“那都能实现吗?”
“六界生灵那么多,哪能都实现?”
空空哦了一声,兴致冲冲要去听都有什么愿望,从昤没拦它。
一朵聚魂花飘到空空面前,空空还没听完这朵花里藏着的心愿,就见花蕊上的金光闪动几下熄灭了。
小青鸟当即惊慌地扑扇着翅膀跳开,结结巴巴看着从昤说:“空空没动它!它、它自己突然灭掉了,也没有声音了。”
熄灭的聚魂花拢起花瓣,很快沉入河底,从昤给它解释,“若天道不允这个愿望实现,聚魂花便会敛蕊。”
“可是,空空方才听到那个愿望,是人间一个稚儿希望沉疴缠身的母亲能早日康愈,这样的心愿也不能实现吗?”
从昤没说话,析木接过话茬,“天道无常,很多事都是注定的。”
析木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即便身为神灵,动过恻隐之心,也不会去插手六界生灵的命运。
仪式结束,析木邀从昤去春和殿赏景,从昤说下次。
析木定定看她许久,最后说,下回相邀的时候,她可不许再拒绝。
话别析木,从昤没有回阆水涧,径直去找了大祭司。
“我想离开崆峒境几日。”
大祭司不意外她会来找自己,“阿昤是想去神域一趟?”
从昤垂眸,“是,我想去找个答案。”
真身镇于陨祉之后,她便受结界所限,无法离开崆峒境。
大祭司深深凝视着她,“那个答案如此重要?”
“对阿昤而言,很重要。”
大祭司取出一枚古朴的铃铛递给她,“藏息铃生效只有三日。”
意味着她只能离开崆峒境三日。
从昤接过铃铛,谢过大祭司,带着空空出了崆峒境,一路向西。
神域彩云漫天,琼楼玉阁在云霞中若隐若现,偶有鲲群跃出云海,所见之景绚烂而瑰丽。
是缇格接待的从昤。
“司灵初次到访神域,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海涵。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尽可吩咐神侍。”
“有劳缇格神官。”
从昤来到神域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湛连屿曾住过的碧游殿,湛连屿陨落后,这座宫殿便封闭了,只是每隔十日会有神侍进来洒扫。
为从昤引路的神侍说,湛连屿继任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承玄殿处理公务,回碧游殿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
碧游殿中陈设简单,属于湛连屿的东西没有多少,从昤路过书案时,看到案上那块墨砚,停住了脚步。
神侍为她介绍,“这是神主最喜欢用的一块砚台,笔架上那支紫豪也是神主平日用的最多的,神主吩咐过书案上的东西不需要神侍整理。”
从昤的目光从那方墨砚移到案边的镂雕青玉笔架上,那些都是她曾经送给湛连屿的东西。
湛连屿收下这些物件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
从昤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他脸上的表情,冷峻的眉目,低垂的长睫,黑曜石一样的眼睛。
——“又想让我做什么?”
幼时的从昤也有过“叛逆”的时刻,有段时间,挽秋殿授课的长老布置的课业尤为枯燥无味,从昤在析木那学来一招,收买同窗替自己完成课业。析木拿几只避火兽收买了姜偃,从昤实在想不出来湛连屿有什么喜欢的,最后备了一套珍贵的文房四宝送给湛连屿。
析木知道后目瞪口呆,哪有人请别人替自己抄书送这些东西的啊。可让她说不出话的是,被收买的那个人看起来还挺高兴地收下了。
后来从昤求湛连屿办事,都会送他一套墨宝,偶尔在析木的劝说下,也会送点别的。
物是人非之感在这一刻来的如此强烈。
熠熠日光下,青玉笔架上浮动的尘埃明晃晃提醒着从昤,那个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