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还与万方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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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连屿陨落的消息来的很突然。
沉眠了七百年醒来，就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的从昤花了足足三个月，才消化了这件事。
震惊不是没有，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感。对从昤来说，还能再醒来，仿佛就像一场梦。
生在崆峒境的从昤不到三百岁就清楚了自己命运，与天生地养的神灵不同，像她这样被大祭司和长老们铸造出来，后天才诞出灵识的神灵是不会拥有与天同寿的能力的。
顶多就是能活得长一些，然后在漫长的时光里，身上的神力在镇压、净化陨祉的浊煞之气的过程中慢慢被耗尽，最后于沉眠中走向陨落。
从昤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是对自己的死法偶尔会感到些许遗憾。
年幼的时候，她从长老们那听说了许多上古神明的故事，开天辟地的伟绩，悲悯众生的献祭，还有那场天地为之色变的神魔之战……
上古的神明尽数陨落在这场大战中，天柱倾塌的战场成了神陨之地，崆峒境的先祖们作为神灵的信徒，得神灵庇佑，便在神陨之地设下结界，命族人世代守护于此。
昔日的神陨之地，就是如今的陨祉，也是崆峒境的禁地，只有在举行三千年一次的祀神仪式时才会开启。
从昤第一次跟着大祭司和长老们从陨祉出来，就被在结界外等了许久的析木和玄翛追问里面是何模样，可有见到上古神明残留的神息。
荒芜的古战场实在是没什么好描述的，浊煞之气遮天蔽日，冷厉的风卷着枯蓬掠过龟裂的焦土，甚至很难看清楚十步之外的景象，从昤除了在里面踩到一柄断剑，其他什么也没遇到，更别说传说中存有神明残识的神息。
玄翛听完后无趣地收了折扇走人，说早知道如此，就不好奇来打探了，还不如去找明崇殿找姜偃下棋。
析木看了眼正在施咒关闭结界的长老们，又低头看向腰间挂着的百纳袋，语气很是失望，“我还想着等阿昤你下次去，让你偷偷给我带点那里的土回来，看看能不能种糜荼花呢。”
从昤许久没有答话，析木抬头就见她一副神游天地、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阿昤？”
从昤回过神，回头看了眼身后早已合上的结界，满目疮痍的神陨之地化作了苍翠的高山，薄烟似的云悠悠飘在峰峦之上，暮春的阳光透过那层薄烟，落在眼中的景象如此祥和宁静。只一道结界，就仿佛劈开了两个世界。
“我只是在想，像先辈们一样轰轰烈烈地陨落，是何种感受。”
析木一眼看出从昤心里头那点想法，“我看你就是和湛连屿待久了，阿昤，明日我带你去我的花圃看看，你进去陨祉这些日子，我种了三年的梓仙兰终于开了！”
析木一开话闸就很难停下，话题也跟着跳的很快，“方才玄翛提起姜偃，我才想起那家伙前日同我打赌输了，阿昤你快跟我走，他殿里那颗还没破壳的青耕蛋现在是我的了，我要把它拿回来。”
从昤被风风火火的析木拉着往明崇殿的方向走。
白色翎鸟掠过她们头顶，天地高阔，从昤想起自己出来到现在居然都还没见到湛连屿，问身边的析木他在哪里，析木脚步没停，语调有点不太高兴，“我在陨祉外等了你整整十天呢，阿昤你一出来就问他。”
从昤：“……”其实也没有一出来就问。
不过析木还是如实说了，“你进陨祉的第五日，宿苍海域的封印传来异动，湛连屿随著雍长老他们去加固封印了，算算日子，应当也快回来了。”
从昤皱了皱眉，析木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接着感叹，“神域那群老古板前段时间又来了一次，话里话外都是想将湛连屿接回神域，听说是现任神主已有陨落迹象了，这次来的态度倒是比之前好多了……不过我还是很不喜欢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不等从昤说话，析木已经想起来，“长桑君！这人还是一点没变，就是个笑面虎，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看着就让人讨厌。”
从昤知道析木和那位长桑君第一次见面就结下了梁子，只因人家第一次来崆峒境就误入了析木的花圃，还踩坏了析木精心照顾许久才救活的月见草。若说不小心也就罢了，偏偏他第一句话不是道歉，而是看着地上黯淡的几片花瓣，问析木：“这真的是月见草么？怎么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析木作为崆峒境司掌四时的司灵，天生就喜欢和花草打交道，再难成活的花草种子到了她这里，也能发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月见草不喜阳光，生长条件苛刻得很，花开的时间短到只有一息。析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心血就付之一炬，忍着脾气却没等来解释和抱歉，反而被人家质疑一通，气的追着他打追了三个山头，还是玄翛和姜偃两人联手才拦下她。
即便长桑君后来寻了许多奇花异草的种子送来当作赔礼，析木也对他没有好脸色。
“看那群老古板的样子似乎急得很，九凤彩鸾辇都停在结界外了，要是湛连屿在崆峒境，没准就直接被他们接回神域了呢……”
从昤停住步子，析木疑惑地回头看她一眼，仿佛是在问怎么了。
从昤看着析木，蛮认真地说了两个字：“不会。”
析木一时无言，而后笑起来，歪头问从昤，“阿昤，你就这么肯定呀？”要知道湛连屿回去神域，就能直接继任神主之位，生杀予夺的权利掌握在手，他再也不会是曾经那个被神域抛弃的小可怜，还能掌控底下无数人的命运。
从昤乌黑的瞳眸没有一点波澜，“他答应过我，在回神域之前，不管怎样都会先同我道别。”
从在崆峒境结界外捡到湛连屿那天起，这么多年过去，湛连屿从来没骗过她，答应从昤的事情也没有食言过。
从昤很是笃定这一点。没有道别，湛连屿就不会离开崆峒境。
*
湛连屿从宿苍海域回来，是从昤从陨祉出来的第三日。
阆水涧内菩提叶纷飞，远处群山连绵，好似水墨勾勒。
湛连屿站在菩提树下，绿荫深深，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日光，也遮住了他的神情。从昤走过去，湛连屿抬眸望来，从昤才发现这人比自己印象中好像瘦了许多，明明她进陨祉也不过才两旬左右的时间。
她停在湛连屿面前，蹙眉问他是不是宿苍海域封印的凶兽和魔魂快要苏醒，所以在加固封印时耗费了许多神力。
湛连屿淡淡说了句“不是”，看从昤不太相信的模样，又解释道，是上次加固封印时长老们遗漏了一处阵角，这次重新加固后又检查了一遍是否还有疏漏，确保百年内不会再有异动。
从昤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枚灵珠，递给湛连屿，“本来加固封印应当由我随着长老们前去，这次多谢你了。这是大祭司给的灵珠，你拿着，多少能补回点神力。”
宿苍海域的封印需六百年加固一次，除了净化陨祉的浊煞之气外，加固封印是从昤的第二份职责，毕竟大祭司和几位长老传授给从昤的就是古籍上记载的各种封印之术。
湛连屿没接，盯着从昤不语。
他眉骨高，五官冷峻，看着人不说话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凶，不过从昤一向不怕他，湛连屿是她捡回来的，从昤最清楚他的性子，直接把灵珠塞到他手里。
湛连屿刚来崆峒境的时候瘦弱不堪，身上的神息也很微弱，那时候从昤一度很怕他某天夜里就悄无声息的陨落了，毕竟她没见过这么弱的神灵，因此，从昤总会在夜里偷偷到湛连屿的房间，给他输神力，尽管她那点神力杯水车薪。
幼时的湛连屿很孤僻，比现在更加不好接近，从昤没在乎过他的冷脸，因为年纪小，她在崆峒境一向是被族人们当成需要照顾的角色，湛连屿的出现，吸引了从昤的目光，她发现，自己也能照顾别人，这对从昤来说是很新奇也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慢慢的，照顾湛连屿成了从昤的习惯，不过在长大之后，他们之间的角色好像就调转了过来，湛连屿成长得比从昤想象中还要快，从昤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怅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昤，我不需要。”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湛连屿的掌心，湛连屿身体僵硬一瞬，另一只手抓住从昤的手臂，想把灵珠还回去，却被从昤躲开。
“我觉得你需要。”
湛连屿漆黑的眸垂着凝住眼前的人。
被他冷淡的目光凝着，从昤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你需要的。”从昤又重复了一遍。
风拂动树荫，菩提叶缓缓下坠，飘落在湛连屿的肩上，从昤抬手给他摘去，再次重复，“你需要它，我拿着没用。”
湛连屿抓着从昤的手紧了紧，从昤吃痛一皱眉，他便立马松开，不知是第多少次在眼前这个人面前败下阵来。
见湛连屿收下那枚灵珠，从昤才满意了。她想到前几日在析木那听说的事情，和湛连屿说起神域之事，“他们上次来没见到你，临走前说等你回来后便再来一趟，现在估计消息已经传回神域了，湛连屿，这次你想回神域吗？”
神域的人在湛连屿顺利渡过千岁之劫后来过许多次，每次来都只有一个目的——试探湛连屿何日回神域。
神域不可无主，若非实在挑不出合适的继任者，那些老顽固也不会来崆峒境这么多次，尤其在现任神主执徐快要陨落之际，执徐身边的神官缇格来崆峒境的次数也愈发频繁，但湛连屿面对他恭敬的模样，每次都冰冷地回绝了。
曾经从昤也问过他为什么。
那个位置有多诱人，从之前那次神域动乱就能看出来，无数人为此明争暗斗，都想夺得那无上的地位和荣光。
偏湛连屿冷冷淡淡的，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从昤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湛连屿，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机会。相反，若是缇格他们不来，等自己积攒了一定的实力，便要光明正大打回神域，叫神域那些人知道，欺负过自己是什么下场。
在从昤追问多次、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湛连屿只说：“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好吧，从昤验证了湛连屿不是个软包子，稍稍安下心来。
从昤再次提醒他，“你当初说过，决定去神域前，会先告诉我，再跟我告别的。”
“没忘。”
从昤得了湛连屿的保证，拍拍他的肩，还想再说什么，就被不知何时出现在阆水涧的大祭司叫住，“阿昤，你该闭关了。”
从昤净化浊气失去的神力无法通过平日的修炼补回来，只能以闭关沉眠的方式，稳固溃散的神力，大祭司给她的灵珠里储存着千年灵息，能遏制神力溃散，也能补全耗损的修为。可从昤见到湛连屿，就觉得他比自己更需要这个东西。她知道湛连屿离开崆峒境的日子不远了，总不能让神域那群人质疑他的修为。
这是从昤第一次闭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来，或许等她出来的时候，湛连屿已经顺利继任神主之位，于是从昤到嘴边的话就成了：“湛连屿，你多保重，先预祝你事事顺遂，得偿所愿。”
湛连屿“嗯”了一声，从昤绕过他走向大祭司，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湛连屿忽然伸出的手拉住，从昤回头看他，“怎么了？你是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湛连屿沉默着将袖中放了许久的玉珏取出来，系在从昤腰间。
青白色的玉珏被五彩仙绳缠着，散发出莹润的白光，从昤摸了摸玉珏上刻着的云雷纹，触手生温。上面流动的灵息一看就不是崆峒境的东西，从昤好奇问他这是哪里得来的。湛连屿深深看了从昤一眼，没回答从昤的疑问，而是说：“好好戴着，别取下来。”
湛连屿时不时就会弄来一些这样的东西送给从昤，从昤没有过多追问，知道每个人多少都有点自己的秘密，点点头，又和湛连屿道了句谢，便跟着大祭司走了。
湛连屿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结界内，直到大祭司从结界中出来，湛连屿也还没有离开。
“连屿，回去吧，封印一事辛苦了。”
面对大祭司，湛连屿表现得礼貌而客套，大祭司见他目光又落回结界之上，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阿昤此次闭关，应当需要半年左右，你……好好准备回神域的事情吧。”
两人心知肚明，此事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不管湛连屿愿不愿，这个担子终究要落在他身上。
湛连屿收回目光，对大祭司行了一礼，“连屿谢过祭司千年来的关照。”
大祭司扶起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湛连屿走远。
从昤出关时，湛连屿已经回到神域，成了新一任神主。
她不能离开崆峒境，通过析木的留影石，看到了湛连屿继任当天的模样。
男人一袭滚金玄衣，头上的玉冠还是当初他渡过千年之劫后，从昤送他的那顶。恢宏阔敞的神殿内，臣下分列两排，湛连屿迈过殿阶，走向那高座，旋身落座后，底下的神官纷纷跪地俯拜，可湛连屿神情依旧很冷淡，眉眼间仿佛还有几分倦怠。
从昤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有些闷，她把这莫名的情绪归结为是没能亲眼见到湛连屿继任神主的遗憾。于是准备了很多东西送去神域，当作庆贺他继任的赠礼。
从昤后来回想，好像就是这天起，聚少离多成了她和湛连屿之间的常态。
陨祉的祀神仪式由三千年一次更改为一千年一次，从昤闭关的次数也随之增多，日子也越来越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慢慢流失，析木总是担忧地看着她，连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卞璃都特地寻来几枚碧苍果来帮从昤稳固神力。
第六次从阆水涧出来，菩提树的叶子已经快要落尽，从昤看到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第一感觉是意外。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湛连屿，上任神主留给他太多烂摊子，解决那些积弊已久的问题后，神域百废待兴。
“好久不见啊，湛连屿。”
从昤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来着，比如在神域过的如何，那些神官做事靠谱么，为什么和上次见面相比又瘦了许多，想到这里的时候，从昤恍然惊觉，上次两人见面，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但她这些问题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著雍长老派人来寻她，说宿苍海域镇压的凶兽有苏醒的征兆，需要提前去加固封印，若情况不对，或许还要更换封印的阵法。
这次见面，从昤只同湛连屿说了句“好久不见”，便匆忙跟着族人离开。
湛连屿只能看着她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视野里。
从昤的使命，是他待在崆峒境的第三年才知道的。
那时候从昤白日里带着他和析木他们一同去挽秋殿听学，晚间还要被大祭司带走去学封印之术。
湛连屿想知道什么，不会主动过问，而是自己去查。
崆峒境五位司灵各司其职，析木掌四时更迭，玄翛控阴阳变幻，姜偃主司星辰命轨，卞璃判福祸兴衰。
而从昤，生来就是为了守护陨祉和封印。
生命也比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快走向衰竭。
天命如此，众生在滚滚红尘中挣扎，神灵也有走向陨落的那天。
湛连屿以为自己也能很坦然面对从昤的宿命。
但是，直到这一天真正到来，湛连屿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不太能接受的。
看着从昤静静走向死亡，对湛连屿来说，实在是一件很残忍和煎熬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还与万方同（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