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菁菁者莪（十四） ...
-
夜里柳文清拉着谈怀玉说了好些体己话。说起夫君如何苦心经营成为商会会长，谈及芸香久病半月未愈，说到后来，又诉起父亲竟拿她补贴家用的钱财给嫡姐置办丰厚嫁妆。
从前她总会口若悬河地分享近期读的话本，而距上回见面不足一月，两人各自经历许多事后，好像她变了个人，又像是一切如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谈怀玉轻叹口气，宽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许是察觉她的纠结，柳文清神色晦暗，转身背对过去说道：“睡吧，明早起来还得劳你帮我请去桑鹊呢。”
谈怀玉点头应好，当夜黑甜一觉，清晨被窗外暴雨给吵醒。待雨势稍缓，便派人去城西善堂请来桑鹊，随即一同前往高府。
几人未入耳房，一位扎着双髻的婢女迎上前来，怯生生说道：“夫人怎么带了外男回府，若是二爷知晓又会不快了。”
听闻此言，谈怀玉眼珠转了几圈，方才隐约觉得奇怪。这时骤然明白心中诧异来源——偌大后院里竟连一个小厮都没有。
正想着，听柳文清开口。
“彩蝶，此乃医者桑鹊，休得无礼。”
双髻婢女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推开门窗，如一方尘布陡然掀开，天光倾泻而入。
打眼就瞧见芸香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色灰败。似察觉动静，床上那人手指微微一颤，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音来。
看清这番光景，怀玉主仆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僵立当场。
柳文清亦是变色，急忙上来伸手拉她，只觉骨瘦如柴，厉声质问：“我不过几日未见，芸香怎会病成这样？你们为何瞒着我？”
屋外仆役吞吐半晌，皆是没能拿出满意的答案。
桑鹊倒见怪不怪，先是垂眉切脉，唔了一声，示意让谈怀玉把脉，然后扫过屋内稀稀拉拉的家具，背手走出耳房。
“桑老，芸香如何？”
柳文清追至院中，见桑鹊拦住彩蝶询问。
“你们平日盛装污物的渣斗在哪儿？”
彩蝶被吓了一跳，指着西墙角。桑鹊快步过去，借故支开婢女，随手撇下树枝拨弄渣斗中的污物，眉头渐蹙。
待她走近，桑鹊已然起身，瞄了眼身后仆役，高声道：“夫人且宽心，芸香这病症来得蹊跷，幸在发现及时。我开几贴药按时服用，应能逐渐好转。”
柳文清喜出望外，忙指使婢女去取诊金，却听桑鹊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夫人平素体质寒凉，有些熏香还是少用为妙。”
她心中稍有疑惑，同时感慨桑鹊神医之名，不需诊脉，仅凭望相便能判断她体质偏寒。这么一想，芸香活蹦乱跳指日可待。
末了，青锁领着彩蝶去药堂取药，而师徒二人不再停留，离开高府。
瞧见谈怀玉心事重重的样儿，桑鹊问道：“方才诊出什么结果？”
她叹了口气：“油尽灯枯之兆。”
“不错，我开的药若能尽心服用，还能延续半年寿命。”桑鹊背手道，“脉象细数无力，看似中毒之象，手心却跳得沉缓，实乃惊吓过度。”
“竟是惊吓过度？方才师父查看渣斗难道不是为了搜寻毒物？”
“大差不差。”桑鹊忽问，“你与高二夫人关系如何？”
“我们本性相近，虽说认识时间不长，算是京中唯一能谈心的朋友。”
“那你要好生关照她。”
只当是贴身婢女病重，让她好生开导文清，谈怀玉满口应下，又拿出两册书。
“眼下《南药》与《毒经》初修完毕，还请师父过目。”
桑鹊接过大致翻阅，大步向前顺手捞过书画摊的狼毫。“后生，借笔一用。”
“择日不如撞日。”他将笔递给谈怀玉，“来，把你名字添上去。”
她大吃一惊：“我不过凭借记忆誊写一遍，怎能居功添上名字呢？”
“修书途中纠正许多不曾留意的错误，还差点丢了性命……师父说可以那就可以，诶，可不能越矩，得排在我后面。”桑鹊不由分说逼她添上名，“话说你给的那朱蘋草妥实有趣，等我好生琢磨琢磨。”
说话间，两人已至善堂。
“去吧，世子刚转到此处。”
话毕，桑鹊转身入了前厅，谈怀玉则进了后院偏房。
透过素屏风，隐约见床上那人恰在换药，另有一道身影坐于右侧塌边低语。她正欲回避，忽听一道清亮的笑音传来。
“东西都没到手就急着要走？”
谈怀玉接住陈浮确抛来的烫金帖子，不消查看便收入袖中：“你既好转，那我先回去了。”
“事情成了，连句像样的谢都没有？”他挥手屏退小厮，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从屏风后转出来。
因那人衣襟松散，露出小片缠着绷带的肌肤，她撇开眼：“那真是谢谢你了。”
“大点声，没听见。”他抱臂倚着屏风，眼底漾着促狭的笑。
“换作旁人两三日办不下来的事情，世子不用两三柱香便办妥了。”谈怀玉嘴角一抽，“英明神武，办事利落，真不愧是襄王世子。”
陈浮确点头：“对了，真乖。”
“咳咳，稍微打扰一下。”薛良清了清嗓子，继而道，“已查出无影秘策上收买刺客之人正是林相之女林菁菁。前晚姑娘受惊了。”
谈怀玉瞥了眼装作无事的陈浮确，笑着对薛良敛衽一礼：“有惊无险，还得感谢薛大哥救我脱险。我心中一事不明，那日虽留下金光符暗指无影，不知是如何凭此寻至乱葬岗的？”
“我们先从姜毅口中拷问出暗市中的无影据点，本欲一举夺得无影刺客行迹，不料他假意招供，实为请君入瓮，反令师弟遭了暗算。”
察觉谈怀玉关切的目光，陈浮确满不在乎地整理衣服：“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方才薛大哥口中姜毅莫非是指姜老之子？”谈怀玉妥实意外，“他竟是无影之人？”
“不止如此，如今更是多了一层身份。”薛良呷一口茶，“领军上冬。”
“上冬？”
此刻，不仅谈怀玉吃了一惊，就连陈浮确亦是大感意外。
“即是领军，为何要火烧崇文阁？将密函存于湖岸？此举无异于引人察觉，但若如此，又与他放火后四处躲藏的行事明显相背。”陈浮确蹙眉，“而且姜秘书郎实乃天下读书人楷模，想必家风严正，却出了个这样的歪梁子弟……”
“这便是他加入无影的动机。姜毅资质平庸，凭借姜老荫庇成为军器监主簿，偏偏他不甘一直活在父亲盛名阴影之下，于是铤而走险加入无影，暗中为西梁与无影传递消息，逐渐混到领军职位。于乞巧夜得悉苍春败露、十七身死，预料会波及自身。因而想着在崇文阁用桐油烧掉茶谱灭迹，奈何火势失控，惊慌逃窜之下，竟忘记带走至关重要的密函。本事配不上野心，生了一副猪脑子。”薛良唇角一勾，“所以，文走不通，那便习武。师弟当真是另辟蹊径。”
陈浮确挑眉：“还得是我。”
“话说，怀玉姑娘是如何得知十一乃万灵行刺和暗杀秋棠之人？”
“不瞒薛大哥，我幼时重病一场，自那之后过目不忘，所见之事皆能牢记。而暗杀秋棠与万灵行刺这两事，我虽是匆匆一瞥，但行凶者均是窄肩瘦腰，力气极大，相似处极多。”谈怀玉立时命人取来纸笔，片刻之间，勾勒出两幅黑衣背影。一副立于黑夜屋檐之上，另一副则是白日在檐角逃窜之态。
薛良略微思忖，问桌边皱眉分辨的陈浮确：“你亦是当事人，可还记得？”
“嗯……是有点像。”
谈怀玉无声一笑，又唤来阿吉：“崔吉曾与刺客在万灵寺交手，明显对其身形更为熟悉。”
听到这么一番解释，某人倚在躺椅上不再作声，不过明显被顺了毛，只是依旧傲娇地闭眼转头，竖着耳朵听着屋内动静。
而崔吉进屋后盯着白日那副琢磨半晌：“这画没错。那日交手我就觉得奇怪，明明身形瘦削似女子，却心狠手辣似男子。还当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不想真是个姑娘。”
薛良仍然心存疑虑，可观陈浮确一副了然模样，渐渐认为有几分可信。等崔吉退下后，他感慨道：“早先便觉得你记忆超群，现在更叹此天赋正是破案利器。只恨前些年聘妻燕斐遭劫，我竟连事发细节都忘得干净……若我如你一般，何愁找不到她。”
于是提笔，笔尖悬在半空，终无奈笑道：“如今连她的容貌也日渐模糊。”
遗忘又何尝不是种天赋呢？至少不会困于回忆过往之中。
谈怀玉叹了口气，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可惜我没见过。”陈浮确一把搂住薛良肩膀，“要不凭我的记性，准能帮你找到。”
“大话少说。”薛良笑了笑，“先静心养好身体吧。”
两人前后出了善堂。谈怀玉有意落后薛良，待走出偏房，唤来随行崔吉。
“阿吉，帮我买把匕首。”
*
转眼到了帖上约定之期。谈怀玉一早收拾妥当，先至南山山顶的白鹤观请了道平安符，方才下山，步入蕴空别院。
本在嬉闹的唐含章闻得门子通报，亲自迎了出来。
“自打上元我与谈姐姐见过一面，算来竟有大半年未见了。”她眉眼弯弯，四下一扫，“咦？表哥没跟谈姐姐一道来？”
“世子前几日不慎受伤，眼下在城西善堂静养。”谈怀玉将备好的食匣递给随侍婢女，“这是钟灵街的松仁奶皮酥。”
唐含章打开食匣，见是心心念念的点心，顿时喜上眉梢。
“本来生得标致的人我就爱亲近，不想谈姐姐还会哄人开心。”她拈起一块酥皮送入口中，声音含糊道，“对了，表哥伤势可要紧？”
“皮肉之伤，公主不必忧心。”谈怀玉话锋微转，“她们可都到了？”
唐含章咽下点心，点点头，随即压低声音：“我听说是……林姐姐买通贼人，将你拐了去。”
“公主亦疑心是她吗？”
“我也说不准……但林姐姐生得好看，瞧着不像是能做出此事的人。”
“公主聪慧，如此年纪便深谙相由心生的道理。”怀玉唇角微扬，“不知林姑娘此刻身在何处呢？”
唐含章一时揣摩不透她此行意图，原以为是为寻仇而来，可瞧她并无异色。
“许是在假山那边。”她指了个方向。
谈怀玉辞别五公主，随引路婢女绕过亭台水榭。一路鸟语花香，景致清幽，她却无心流连。刚至石影参差，绿荫环绕的淑芳园外，便听其内隐隐抱怨之声飘出。
“无端端冒出那句‘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害得满京城都怀疑是我绑了谈怀玉！是，我喜欢世子人尽皆知，难道单凭这个便认定是我绑了她？如今两人平安归来，反倒是我落得一身罪名！”那女子越说越气，末了又带有一丝依赖对身边人说道，“阿秋，还是你好……如今她们对我避之不及，唯有你肯信我。”
“我自是相信你。”
两人絮絮叨叨还说了些话，谈怀玉听不大清，也不想分析。她不再犹豫，抬步径直踏入园门。
石桌旁，林菁菁正与叶秋对坐，冷不防见谈怀玉现身，皆是一惊。
“来之前已经肃清四周。”谈怀玉扫过惊魂未定的两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此刻园中，唯有我们三人。”
“你、你要干什么？”看着谈怀玉步步逼近，林菁菁本能后缩，紧接着，寒光一闪，竟是谈怀玉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匕，冷冽的锋芒吓得林菁菁立时抱头痛哭。
“不是我！不是我！真、真不是我雇的人！”
谁知谈怀玉一言不发，一把攥住林菁菁颤抖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将匕首塞进她手中，随即引着那僵硬的手，将锋利的刀尖，稳稳直指自己心口。
“来，往这儿，用力刺进去，一击毙命。岂不比你雇人行凶来得干净利落？”
一旁叶秋惊得倒吸口凉气，下意识想冲上前阻止，双腿却似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你发、发什么疯？”林菁菁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拼命想抽回双手，但被谈怀玉死死钳住。
“你放心，世子他不排斥你。”她眼神深不见底，声音低沉得近乎蛊惑。“杀了我，你朝思暮想世子妃之位，就空出来了。”
“这、这是杀人！犯、犯了王法的大罪！”林菁菁语无伦次，手中冰冷的刀柄也被握得滑腻不堪。
“一切皆是我自愿。”谈怀玉目光淡淡掠过呼吸急促的叶秋，“叶姑娘在此，可为见证。”
“阿秋，阿秋，帮我……”林菁菁声泪俱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或者，”谈怀玉勾唇，“我帮你使力？你可想好了，刀在你手上，我绝不会躲。机会，只有一次。”
话音刚落，她骤然松开了桎梏林菁菁的手。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菁菁者莪（十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