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灰衫人 ...

  •   起风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地上卷起一把落叶,这里雾气沉沉,树下依稀可见一队人马停驻在林间一块平滑的空地上,草芽刚刚冒头,吸饱了夏日雨水。黑衣们照顾不到的阴暗角落里还有另外几匹牡马啃着草皮。队伍里显眼的是个站着的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只盖一条兽皮毯,而另外几张面孔只在雾气中隐现,他们的眼睛都瞄向一侧,无人作声,只有马一面动蹄子拨着地上的泥,一面向空中喷气。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青灰,雪貂皮雨衣压在鱼骨木枝条上,原先野人点起的火堆只剩下一丝鬼魂般的青烟游荡,侍从和几个护卫选在远离城门的地方扎营,不料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王军的一支已经在不远处支起了营帐,远方树林的深处升起青烟。

      “这么说,你认识阿鲁灰老爷?”克萨·亚古柏当着她的面收起信,那个灰衣小子不再蹦跳,他背后虽然受制于恪尔格格人的铁臂,但那张脸上仍有笑容,“如果要择近路走,走南边过不是更好?”

      “大路上人多眼杂,大人,”他叫卓泰,生而一副南方人的长相,双目分得过开,个头也矮小,“西城门届时会无人值守,相信我,大人,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在两班人马交接的几分钟内会出个小乱子,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像回家一样,大大方方地把脚跨进去。”

      像回家一样,但谁也不会觉得跨进一座围城是回家,除了这个小个子男人。城墙厚实高大,一旦他们走进其中,回头就难了。但没人过问她的意见,她看向脚下一滩黑水,水中倒映出苍白脸颊和稍显稚嫩的眼眸,现在她只是孩子,没人把孩子的话当真。亚古柏也不想她待在这里,“去看看马,或者抓条鱼来,林子里很有意思,但别走得太远。”他话音温柔,用些委婉词句代替了“别烦我”。

      “城里现在如何?”辛汗从一旁靠过来,她手里握着马鞭,个头比他们的囚犯高出一大截,她的黑发很柔滑,没束起的碎发垂在脸颊两侧,“阿鲁灰没想过要封城吗?”

      野人越来越多,他们从南方流浪至此,过去野人们找个树洞就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但今时与往日不同,野人扎堆聚集在城墙之外,他们想进入外城以求庇护,从泽国来的人尤其多,他们穿着蓝灰色的麻布衣服,外袍上画着水泽神的一只眼。她没亲眼见过,但猎手和克萨大人轮流狩猎时,总会把最新的见闻和猎获一并带回。

      我也能骑马,也能捕猎,她挎着一只铁桶,从雨后汇集在洼地上的小水潭边走过,一张稚嫩的脸从水里划过,这不是我,她的力量更强,迅捷如影,出拳如风,但王子不过是个男孩,他的腿很细,瘦得像一只水鸟,脚不成比例的大,往好处想,也许他日后会长得很高,但目前他的个头在这群人里还排不上号,只比马童好上一点,他的脸蛋粉红,双眉向下撇,有人说这是水泽女神的黛眉,但在她看来,也许这只是个软蛋的象征,谁会想到一个法师刺客的灵魂被封在其内?有时她跟随马童阿扎木去河边叉鱼,那些鱼即使到手也会滑脱。“你会写字,但不能抓鱼,”他哈哈大笑,边笑边把自己手上的鱼扔回水里,然后一脚再踩住它,鱼会挣扎一会儿,然后吐出泡泡,安静地被他拾起,“你要饿死你自己了哟,猫儿少爷。”他有时也故意绊倒她,她手里的鱼会飞出去,在烂泥和半人高的草丛里蹦跶,马童又唱又跳,他把格哲克的头也就是她的脑袋按进水里,“吃鱼,吃鱼,少爷。”他的力气比那双胳膊看起来的样子要大得多,男孩的手臂却无力反击,河水冲击她的脸和头发,咸涩的水流钻入眼睛,鼻孔和嘴巴,我不是他,她曾有力量,现在却只是一个软弱的男孩。

      有时她会想,好在他是个王子,有侍卫可以依靠,有河间城堡可以藏身,还有个家在远方等待他归去,如果他的柔嫩手脚生在随便哪个普通人家,爹妈都会立刻把他送给教养院,或者放任他在街道上被耗子捡走残尸。

      他们管他叫猫儿少爷,只有亚古柏会在四下无人时悄悄地称他为“王子殿下”,他偶尔惩戒马童,但更多的时候忙着其他事,她只有躲着阿扎木,虽然他很矮小,但那双手强壮又灵敏,马童有时会前来纠缠,她是这里他唯一能欺负的活物,“河边的猫儿,”他故意吹着口哨,手上拿着一柄鱼叉,“出来,出来,跟阿扎木去钓鱼。”私下里她试过对河流中的鱼群念诵束缚咒,或者是让水成冰的咒语,但那些都不管用,魔法一旦失去,就难以寻回。

      没人跟她在一起,马儿也不肯接近,鲁刺是格哲克的小马,辛汗说它很亲人,但自从王子的灵魂从躯壳中离去后,它总是和她离得远远的,强行骑上它时,鲁刺会扬起前蹄,作势要把她甩落,有时她疑心是阿扎木对这匹小马动过手脚,但他对马的态度显然同待人有异,他给它们洗澡,梳毛,从鬃毛里用筷子夹出虱子,然后把虱子丢进她的兜帽里。

      “咱们来玩别的游戏。”马童能用一脚前行,也会用两手走路,但她不会被逗笑,有时连克萨大人也会笑上两声,她不笑,也不说话,凭借一种有异于人的感知,她能感到危险临近,也许这是魔力没有完全褪尽的部分,阿扎姆虽然矮小,但他身上也总是随身带着一两把小刀和别的武器,而她腰间只有一把短刃,上面镶嵌着一颗碧绿宝石,虽然漂亮,但就和王子的头衔一样无力,有时甚至还会伤及自身。

      “过来,少爷,如果你赢了我,我就把这个给你,”阿扎木从领口拽出一条链子,银镀层发黑,有些地方磨得厉害,已经露出里面的铜芯,项链上挂着一只白色骰子,“你不是很想要吗,少爷?”

      “这是什么做的?”她伸手想摸摸骰子,但手腕迅速挨了一下,阿扎木手里突然出现一根木棒,砸在骨节上,那只骰子也飞快溜回他胸前,她的手一阵酥麻,迅速落下去。

      “人骨,大腿骨做的,别乱摸,”他捏了捏她那只差点被震碎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把它揪下来,“从赌客身上来的,不偷也不抢,来之不易哟,少爷。”

      乌涂亚罗闻言从马童小子背后接近他们两个,“耍骰子?阿扎木,让我玩一把。”他块头大,力气更大,他们叫他“蒙得”而不是“乌涂亚罗”,就像克萨大人通常叫他“格鲁”而不是“格哲克”,格哲克是王子的名字,而乌涂亚罗是逃犯的名字。

      马童立刻从他们两人间窜出去,他跑动时没看脚下,一把倒栽在泥坑里,飞起的泥浆撒了鲁刺一身,它甩动身上的鬃毛和尾巴,有小虫在咬它。辛汗勒住鲁刺的马缰,就在那时她的眼睛在林子瞟见什么,猎人停住脚步,往右移动两步距离,而后从背上抽出一支带尾羽的利箭,鲁刺从他们身边跑走,它身上淋了泥水,叫唤得很生气。王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先是看见一只眼睛,好像是树干里长出来的,灰色的眼珠在枝丫间就像一只扭动的小虫,它在移动,那只眼睛盯着亚古柏的方向,有人在树丛后窥探,他太入神,以致于在草丛中露出鞋尖,她首先看见了一只脚,然后再是半张窄长的脸,五官在脸上不成比例,眼睛,鼻子,耳朵和嘴,有的太大有的太小。

      但猎手已经射出一箭,她眼看箭矢飞过灌木,没入林丛,那个身着灰衫的小子闪出来,撞开跳下马的克萨大人,一直跑到水潭边,他“哗哗”踩水,脚步轻盈,一点没被水底淤泥缠住,但恪尔格格人的动作更快,他握着一对大锤跳到水边,激起一阵烟尘,灰衣人闪过右手抡来的铁锤,他向左旋身,从腰际掏出一把短剑,但不等他握稳蒙得就又挥出一击,那把小剑脱手飞去,他本人也被大汗压在脚下,挣扎得像一只不能翻身的乌龟,蒙得把他扔到王子脚下,他的脸上淌血,血已将领口濡湿,而一侧脸上也少了一只耳朵,那里留着一块黑痕。

      他先是央求,然后才在利剑威逼下说出来意,他声称自己是个猎人,替别人送信到这儿,卓泰拨开两层衣物,在内衣里拿出一封满是汗水的行,她刚伸出手准备去取时,亚古柏率先夺下那样东西,他的手悬在空中,动作比刚才那场遭遇战中显示出的身手要灵敏得多。

      她悻悻悻收回手,忽的想起刚才丝卷上闪过的一个图案,这个图案和她枕头底下那封信上的符号一样,海妮耶公主。

      “跟我说实话,小子,”辛汗用刀尖逼着他的脸,刃尖冲下,对着卓泰左边那只黑幽幽乱转的眼珠,“既然你说他不打算封城,那为什么不放我们过去。”

      “城主正在······加紧外围······对可疑人士的筛查······”他的胳膊被乌涂亚罗压得很紧,卓泰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的目光从辛汗脸上晃到男孩的脸上,好像他们是两件供他挑拣的货品,她从那种大胆神色中感觉到他并不害怕,而克萨·亚古柏也果然命令蒙得松开他的手,灰袍重获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水边洗了把脸,向众人露出笑脸。他笑得时候难看,不笑也难看。恪尔格格人没有轻易放过他,他的双手被捆后,然后系在一根拴马的木桩上。

      如果他们不能进城休整,这点口粮支撑不了他们离开碧水城,不论如何克尔悖·辛汗都坚持要一试,但他们领头的是侍卫亚古柏,出于顾虑,他即使放开了猎人,也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按他说的走。

      但我们必须进城,否则即使刺客不来,我们也会在半途中饿倒,她想跟他说话,但克萨大人看见她走近,只是挥了挥手:“去和阿扎木玩一会儿,看看你的马怎么了,它的脾气最近有点怪。”又一个“别烦我”。

      晚风吹动巨大鱼骨木的枝丫,夏日中它们长势很好,树冠彭得像个半圆的伞骨,只有鱼骨木的树叶是黄中带黑,就像边缘被烈火烧过。他们一起走进树林,黄黑的树叶在脚下发出“咔擦咔擦”声,他们一路上遇见的不止逃窜的小动物,盛开的各色夏季花草,还有野狼粪不时出现在林地中,提醒他们别走太远。没人会听取一个十五岁孩子的建言,辛汗也不搭理他,只有阿扎木会蹦蹦跳跳地在她身边晃荡,马童领着她走进一块隆起的空地,他们几乎是爬上去而不是走上去,巨树的根系浅埋在土层中,就像绳梯供他们上去,这片地上只有一棵巨大的枯死的鱼骨木,树皮剥落,灰色树干上暴露出白色的斑点,树干中心有个空洞,如果是在春天,这里会很怡人,一丛丛温暖的毛毛草,小坡上有几个被蓝铃花围住的兔子洞,羊齿苋和野蕨花像大地的绒毛生长,但现在是炎炎夏日,她只想把这身衣服连同自己的皮一起扒掉。马童坐在树洞里,他的那张老鼠脸完全吞没在空洞里,只有声音从树干里漏出来,就像一棵树在跟她说话:“想不想玩游戏?”

      白痴,她想,如果我想要你那个骰子,夜里你就会没命,我会割开喉咙,甚至在你的胸膛上掏个洞,拿走它就跟拿走你那颗心一样简单,但她什么也没说,这幅样子全得益于这个男孩,他的手指软弱,身材矮小,他的手能拿稳匕首吗?下刀的时候,他的手指会不会发抖?也许将来他会像亚古柏一样高大,但不是今天。

      “来玩吧,少爷,保证你能赢,这个游戏很简单,”他从树洞里冒出头,头发粘了几片叶子,“我们分别说个秘密,交给对方猜猜真假。输了的人就说个笑话,好不好?”

      “我不玩,你去跟蒙得玩吧。”她想离开,太阳很快就会落下,届时树影会遮住道路,她会忘记怎么回去,露出地面的根系如同群蛇,稍有不慎就会跌倒。

      “玩会儿,格鲁,鲁格,小东西,阿扎木不会欺负你,”他向王子保证,说话间他看了看天色,一群灰椋鸟掠过头顶,从树冠中穿出,“想家了,少爷?保证我们天黑之前就回家,躺在你软软的垫子上。”

      “我先来,小东西,我曾经在灰水河边杀过人,别看我这样,少爷,我拿剑的时候比你威风,”他摸着骰子,用舌头把它卷进嘴里,“那是灰水河边兔子镇的一间又脏又臭的酒馆,还好是冬天,估计夏天里面就是一股死人味儿了,那间破屋子就在白岸沙滩上,从窗户边能看见白帆岛的影子,在那儿我吃了不少苦头,主人答应介绍一个处女新娘给我,她是白帆岛人,晚上乘船从岛上划过来,她的船上有十六名奴隶桨手,我的新娘子站在船首,冬天她包得很严实,黑乎乎的一团,但晚上看上去倒是很美,那艘船也够气派,把我们都卖了,包括你和剑术师在内,都买不了这么一艘大船,我在窗边等啊等,从月升等到白昼放亮,又从白天等到日落,直到几个晚上之后她才到我跟前来,你知道,媒婆总把话说得很好听,但是我确信她一定是个美人,但等我掀开头巾就不是这么会儿事了哟,这些骗子告诉我她只有十五岁,但我看她连五十岁都不止,于是我就一脚把她踹进河里,她身上绑了一大团衣服,沉得比铁砧还快,那些奴隶们都捆在船上,别说救他们的主子,连转个身都困难,我卖了她的船和奴隶,得了一大笔钱。”

      “后来嘛,如果你问那些钱都去了哪里,那就是这个了。”他吐出骰子,一大团黏黏糊糊的口涎粘在上面,他逗弄男孩用手去接,但她把手放在腰上,抓着剑柄。

      “谎言。“不折不扣的谎言,白帆岛周围的海面每年还未入冬时就会结冰,厚实的冰层能让人在上面行走,有些特别的年份那些冰足以让牛车拉货从上面通过,当她还是个法师刺客时,她和伯萨法一起去过那里,冬天人们会在冰上举办圣舞节,整个冬季他们都不出海,船只会在水面结出薄冰前就拉回船舱,离水边远远的,人们只待在石窟里吃夏日存粮和活跃在冰层之下的鲣鱼。

      “聪明男孩,你赢了,”阿扎木从树洞间跃下,一只冒出头的兔子受了惊,他跳到洞前,用匕首向洞内探去,她听见一声骨头破裂的声音,“这是我编的,特意送给你。这不过是个小小礼物。”

      他抓起兔子的耳朵把尸体拎起来,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血,土灰把它们抹净:“先说你的,说完了我就给你讲个笑话。保证你笑得肚子痛。”

      她不想说,但架不住马童像个宫廷弄臣一样挤眉弄眼,她非说不可,否则他就不让她走,而天快黑了,小丘下面的树丛显得比从前更绿,更深,小径被阴影淹没,男孩的那双眼睛看不远。阿扎木缠着她,他知道没人领路她就回不去。如果死在这里,她突然想,亚古柏得找上好一阵才会发现我。

      她说:“我也杀过人,很多人,从巴拉纳到洛斯,死的人足以填满黑阁塔下的深沟。”

      “你吗?”他笑了笑,然后笑容凝结在脸上,他的脸在暗处就像一尊石像鬼,“你只有十五岁,还没那么多时间去杀人呢,少爷。”

      我曾经是,她边从草丘向下滑走边想,走到坡底,她听见马童从背后赶上来,他的笑容虽然还在,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暗淡。曾经我杀过很多人,直到我为人所杀。

      “不过这是真话?对不对?”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就像一匹马突然勒住笼头,调转方向,“用不着我说笑话了,少爷,你刚刚说了个天大的笑话哟。”

      夜幕垂落到他们身上,一阵脚步声让阿扎木躲到她身后,她攥紧剑把,直到看清是亚古柏的身影从林间穿过。他穿着黑衣,脱下那身皮甲,看起来就像寻常商人。克萨大人脸上的表情说不上轻松,她知道他们一定做了决定,去还是不去,城里有食物,也有真正的卧床,他们和马都能吃饱,也都能在厚褥下睡个好觉。克萨·亚古柏摸着他的剑把,面色暗淡,他似乎在等她先开口,她驾驭着男孩的身体向前跑走,侍卫拉住她的肩膀,他拍了拍王子的脑袋,然后看向格哲克的脸:“明天早上我们就得出发。”

      晚上他们吃饭时,卓泰也加入进来,他坐在火堆边缘,紧挨着乌涂亚罗的魁梧身形,他们烤了一只兔子和两只腌鸡,马童不情不愿地把骰子送给她,本来她宁愿不要这个小东西,但她同样不忍阿扎木太得意忘形,所以她收下了,一样把它挂在胸口。亚古柏把她和马童带回营地后,决定最后一次外出狩猎,他和辛汗每天轮换着出去打猎,这次本应该是辛汗离开,但他拦下猎人,让她留在王子身边。她疑心侍卫也许喜欢一个人在黑暗中待着,而不是和这帮人嬉笑,远离库如汗·格哲克,也许他就能逃离责任,遁入黑暗的清净中。

      “你用的时候得当心点,少爷,赌博很危险,和自己赌也一样。”马童啃着一块腿骨,用牙剔净骨缝间的每一丝肉。她不喜欢赌博,即使有机会赢也不这样做,这源于她不知道赌博是相信命运还是对命运的背离,把决定交给骰子很危险,但相信自己也同样危险。

      火光映着她手里的肉,她吃光了肉和皮,又把骨头放在嘴里嚼烂,骨头间的髓汁从孔洞间流进嘴里,进食的时刻她总是吃得很狼狈,如果亚古柏在侧,也许他会起疑,说到底她不会是王子,她比他年长,比他强壮,也比他饿得更久。久到她几乎忘了食物的味道。多吃点,男孩,食物会让她强健一如往昔,到时候他的手指就能拿稳剑柄,拉开长弓。

      恪尔格格人又剥了一堆皮,这些皮既用不上,在城里也卖不出价格,但他就是爱这么做,他自己的包袱里也放着一堆臭哄哄的兽毛,卓泰裹着他那身脏兮兮的灰衫,坐在北境人臂弯下面,马童取笑他是沼地蛙,蒙得说南方人都是地鼠的种,他并不发怒,连东西也不怎么吃。

      林中传来风声和蹄声,亚古柏是早些时候钻进林子里去打猎的,但一般也不会有这么快,她扭头去看时,黑长毛已经返回营地,将几只兔子和尸身一同从背上甩下,一具哨探的尸体,她头顶插着带羽毛的帽子,背后还背着箭篓。斥候相当年轻,被人从背后一剑扎入侧腹,剑痕一直穿透胸前皮甲,在身上造成一口血洞。她透过这双眼睛看向克萨·亚古柏,侍卫骑在马上,瘦削如同一道鬼影,大鱼骨木如同黑云的影子降临在他头上,那颗脑袋的颜色却仍然显得苍白,他驱使黑马朝前走了两步,然后翻身下马,从马童手里取过水壶,猛灌一口后看向众人。

      死人的眼睛不会动,但在夜色下,那双眼睛似乎还活着,她的眼睛清亮,如果不是死了,她能在夜色中看很远。王子知道尸体要过一会儿才会变得冰冷,生命之血流尽,而灵魂会像烧沸的水从四肢百骸中腾起,飞向天外。那个恪尔格格大汗立刻拉住她的臂膀,不令她再向前,那具尸体折断了一条手臂,苍白的手朝着王子脚下的方向摊开,扭动了几下,好像一只猛兽在他眼前受死。

      “王军的人,他们潜伏在林子里,”侍卫跳下马,他的外衣上溅着血,灰袍上多出一块深色的血污,“我们必须尽快走。”

      “过了今夜再走,得把尸体埋下,”蒙得捡起地上的兔子,同时把尸首拖到一边,他用脚抹着地上残余的血,但鲜血仍不断从尸体的伤口里涌出,他把沾血的手送到鼻子下面深吸了一口,“否则狗会来,不止是狗,野狼闻见这味儿也会受不了的。”

      新鲜的血味让马儿躁动,她的心也跟着狂跳不已,血液的气味几乎是甜的,在夜风中能传播很远,惊动野狗,野猫,还有野狼,今夜她不会有个美梦了。他们应该扒下斥候的衣服和皮甲,还有她的长弓和箭矢,这些东西都值不少钱,只要他们能偷着带进城里,出手不过是时间问题。

      “最晚他们明天早上交班时才能发现,在那之前都不会放狗出来,”辛汗把刀插进兔皮和肉之间,刀子上沾着一层黄色的脂肪,她的动作很快,刀尖在皮下滑动,晚饭太少,而人又嫌太多,兔子很快就会只剩骨架留在荒野当中,白森森的骨头是它们死亡的唯一纪念,“狗会被别的东西吸引,它们的鼻子太灵,也太淘气。”

      马儿在闷头吃食,只有阿费在叫唤,它吃菜叶,有时还吃富含水分的树叶,就是不吃燕麦,她吃饱了,晃悠到小马鲁刺跟前,也许马能认出她的灵魂,因此远离她,就像老人们说狗会驱赶鬼魂一样,但它今晚变得温顺,她用手摸摸小马的背脊,鲁刺偏过头蹭着她的脸,马毛很温暖,阿扎木把它们打理得比人干净。

      鲁刺和阿费在一起玩闹,用头顶彼此,阿费长得更壮实,他们会贴着彼此,在马绳允许的范围内又蹦又跳,或者一个绕着另一个打转,他们是两匹鲁伯马,也许也曾在冰原上结伴奔驰,阿扎木说克萨大人从他主人手里买下鲁刺,那时格鲁还只是个骑在侍卫身前的小男孩,现在即使他有了自己的马,他也照样取笑他。在鲁刺,阿费还有破风后面还有一匹马,那不是黑长毛,她注意到多了一匹褐色的马,它的毛色发红,比两匹鲁伯马都壮实,比破风还高出一截,大牙在夜空中闪着光,它的嘴嚼燕麦的时候是一口巨洞。

      “这是我的马,大人,”那个声称自己来送信的猎人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她背后,他的牙齿很白,夜色中好像在发光,“喜欢吗?”

      它很高,和这个矮子的身材不配,脾气也太骄傲,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发出“噗噜噗噜”的喘气声,但她还是说:“喜欢。”与之相比,鲁刺的确就是匹孩子骑的马。

      “如果您想,明天出发的时候可以骑着它走。”卓泰拍了拍马背,他的神色很客气,恭敬得不像一名猎人。而且他们同她说话的时候一般不用您,除非有意挖苦她。

      他们走到尸体边,下午她和阿扎木到草坡上去的功夫,乌涂亚罗已经又挖好了一个坟坑,卓泰满不在乎地在坑洞边走来走去,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

      “我猜这个大洞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低着头,突然一跃跳入坑中,用手比划着土坑的大小,“如果我能有具小棺材的话,放进去肯定很合适。”

      “你的大狗熊一定是比着我的身材挖的,现在用来埋那只猎狗,有点嫌短,不是吗?”他往土坡上一蹬脚就爬上来,身后沾满泥巴,卓泰漫不经心地用手拍掉肩膀上的泥土,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用来埋你也很适合,小少爷。比我和她都要合适。”

      她没说话,火堆在帐篷前兀自燃烧,空气中有血味,也有烧焦的油脂味,吃过饭他们就会把死人安葬到这里,这个坑够深,土坑下面还冒出一点水,即使王军派出寻尸犬来找,在深厚土层之下也难以觉察。斥候身边的坟冢里埋着神婆,就在灰衫踏脚的地方,她在前夜下葬,入土时她躺在床上,因为复生而感到头脑昏沉,她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这些因她而死的人。死人,都是死人,但过去她杀的人都有名有姓,有时即使她忘了,他们也会在睡梦中提醒她,提醒她她的刀,她的剑,她的捆绳和毒药,甚至是她的一个念头都曾使活人变成釜底游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