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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年年都见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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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点半,宫梧慢慢把化妆包里的东西摆在架子上。她的面前躺着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脸上浮现起苍白、悲哀,还有遗憾。
这是这个月不知道第多少个自杀的女孩,左手腕上瘆人的伤口终于停止出血,却也意味着天边某处一朵云彩终于被风吹散,伤感和依恋塞满了女孩的鼻腔,她最终决定死亡。
宫梧向来给逝者化妆很仔细,把他们脸上的任何一丝神伤都用粉底抹去。口红选了二十岁的女孩最爱的淡红色,衬得她如此白净。
每个人都想以最体面的方式去面对死亡,宫梧无比理解女孩的愿望。
她给她选了一条素净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镶着一圈淡雅的蕾丝花边。
一阵忙碌过后,女孩终于不平静得骇人,但面部表情依旧凝固。这已经是宫梧能为她做到的最好了。
女孩的家长来接遗体,两位老人的鬓角褪不下花白,眼周蒙上厚厚的一层浓墨,男人扶着崩溃到全身颤抖的老伴,自己压抑着内心的痛楚垂下眼眸,然后等妻子跪在灵柩前痛哭时慌乱地抹几把眼泪。
这是宫梧所见家属的常态。
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遗憾,而是好大一群人的悲哀。有人一生未曾体会过这种痛不欲生,有人无时无刻都体会着这种遗憾。
比如宫梧,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死亡已经麻木,再也体会不到生与死的鸿沟,但每一次都不得不缴械投降。
死亡是一种杀伤力巨大而无法免疫的武器,迷离而荒诞。
“家属请节哀。”宫梧低下头轻轻说道。
“可这是我的女儿啊,为什么,为什么,她才二十岁,她连桐城都还没出过,为什么要自杀……我对不起你啊。”女孩的母亲声嘶力竭。
宫梧很识趣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看了一眼时间,也该下班休息了。
……
“阿梧,今天辛苦了,快点回去补个觉。”宫梧刚刚从更衣室出来,接班的入殓师吴许笑着对她说。
吴许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宫梧和他共事了五年,一直觉得他工作踏实仔细,在生活上也经常帮助宫梧。
吴许家里只有一个癌症晚期的母亲,他总在工作间隙和宫梧开玩笑:
“没准儿哪天我就亲自给我妈入殓了。”
宫梧自然懂吴许的意思,表面上假装坚强,其实自己才是最放不下他母亲的那一个。
宫梧也是放不下家里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有偷偷给家里寄钱,不过都放在弟弟宫百予那里。百予会隔三差五给宫梧打个电话,汇报家里最近的情况。
和宫梧的性格一样,她所做的这些事情,都默默埋在心里。
百予是个好孩子。他今年十六岁,在岭城上最好的高中,这么多年很少给家里添麻烦。反倒是做着父母和宫梧关系间的“润滑剂”。
手机响了。
“喂,百予,我刚下班,家里最近还好吗?”宫梧几乎每次都用这段开场白。
“又是这句。最近家里没什么事儿,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这个问题宫梧每年都听无数遍,每一次都迟疑,这一次也不例外。
宫百予很耐心的等待着电话那头的留白,他很清楚,他姐姐宫梧比任何人都想家。
“回来吧,姐。我想你了。”
“好。”
宫梧至今也没想明白,思念是生命中最常见的情绪之一,为什么会让她放下八年的结缔毫不迟疑地做出这个决定。
她终究骗不了自己,纵使背后再多的默默付出,转账时再多的数字。都抵不过家人的思念。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历,五天之后就是年三十了,她得给爸妈准备点年货,给弟弟买新年礼物。
心软是困住宫梧的枷锁。
中间这四天,宫梧一边上班工作,一边忙着准备带回去的东西,内心还做着到底回不回家的斗争,最后还是决定陪百予过个春节。
她买了很多东西,给母亲买了丝巾、护肤品、美容仪,给父亲订了酒窖的陈年老酒,给弟弟买了一台最新款的电脑。
但这些始终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她害怕邻里嫌弃的眼神,也执着于父母的不悦和厌恶。
回去的那天,宫梧打扮得很素净。一件米白色大衣,一件咖色高领毛衣,一条浅蓝色牛仔裤。
特别的是,她画了一个很淡的妆,抹了一层浅浅的口红。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化过妆了,工作性质的原因,她从来都是黑白灰的穿搭,素面朝天。
进机场的时候,宫梧在航站楼前站了很久。此时桐城已经是大雪纷飞,她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在漫天风雪里踌躇,冰冷的雪花吹进她贫瘠的心底,又迷蒙了她眼前的路。
这份压抑在宫梧的心底积压已久。
即使是冰川也该化成水了。
宫梧乘坐的飞机顺利起飞,她也终于真实地触摸到了岭城的一草一木。陌生的触感袭来,八年的时间里,岭城早已经千变万化。
宫梧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起家乡的大街巷道。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宫百予。
“姐,回来了。我给你提东西,这会儿邻居们估计都在楼下打牌,到时候你别理他们啊,回家就行。”宫百予早就猜到宫梧心里担忧的那点事。
其实百予一直怀疑姐姐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落下了心理疾病,这次回来,也想劝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走到巷子尽头,熟悉的门头矗立在两人面前。夫妻俩经营着一家小公司,虽说这些年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但生活比起普通家庭也滋润的多。宫梧家是一幢很精致的古宅,坐落在喧嚣街道深处,算是喧嚣中难得的一片静谧。
宫梧在门前驻足,这是在她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场景。
门前那棵梧桐树已长得格外高,树枝竟长长伸出了围墙外。她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庆幸。即使自己不在,他们的生活也过得很好。
推开铁门,宫梧的小狗阿欢摇着尾巴冲到她身上,给她来了一个“大熊抱”。
真好,连家里的小狗狗都还记得她。
“回来了,爸,妈。”最后两个字的气息明显减弱,宫梧的内心高高悬着。
母亲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去了厨房。
对宫梧的厌恶,她从来都是写在脸上。
“妈应该是去给你做好吃的了,没事儿,先回房间休息。”百予及时解围。
宫梧也只好作罢,灰溜溜地跑上了楼。
她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那间,宫梧小时候睡觉总不安稳,于是父母便将她房间搬到了最里面。
穿过走廊,她推开那扇房门。房间里的陈设都还保持着从前的样子,只是一件件盖上了白布。
白布,宫梧天天都见的东西。原来她以为白布是死亡和寂寞的象征,但在家里,这好像预示着一种温暖和在乎。她抱着一丝侥幸,或许父母在心底是想念她的。
宫梧掀开一张张白布,渐渐拼凑起了一个完整的、完美的从前。
……
宫梧二十岁以前在蜜罐里长大,父母对她是无微不至。
每逢佳节父亲会变着法儿给她准备礼物,但凡是她路过某处商店时留意过的东西,总会在某个恰好的时机出现在她的房间。
而宫梧的母亲极其擅长烹饪,每天的菜式几乎不带重样的,任何她喜欢吃的菜式都会出现在餐桌上。
以至于她在大部分事情上都顺从父母,直到十八岁被迫上了法学院,才第一次违背家里学了遗体整容和入殓,去桐城做了入殓师。
当年生活在桐城的亲戚去世,父母到殡仪馆送行,意外看到了在职人员名单上宫梧的名字,于是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于是把亲人去世的悲哀转为愤怒,一时间所有矛头指向了宫梧。
“我就说你二姨平时身体这么硬朗,怎么就突发心梗去世了,原来是家里有人阴气太重,把我们二姨咒死的!”
这是宫梧的大舅对她的评价,也是所有亲戚内心的映射。
从那天以后宫梧便知道她永远无法改变亲戚们封建迷信的思想,于是选择不再和这群愚蠢又无知的人作斗争,躲进了桐城,躲进了她自己的世界。
久而久之,宫梧患上了抑郁症、焦虑症。
她习惯于在漫漫长夜中狂吞镇静药物,耳边不时响起亲戚和父母口无遮拦、无休无止的谩骂。于是她只能疯狂地看医生、吃药,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投入进工作中。
因为只有在与逝者无声的交流之中,宫梧才能平静片刻,那是属于她宝贵而难得的静谧。
宫梧很久没有病发了,她一直坚信只要不触碰那段黑暗,时间越久,不愉快的记忆总会被冲刷干净。
宫百予的猜测是对的,但他难以把宫梧的柔软挖掘出来,她是不会和他去看心理医生的。
宫梧不想让任何人担心。
饭菜端上桌,百予上楼叫宫梧吃饭。
宫梧坐在百予左手边,对面是父亲和母亲。她低垂着头夹菜,无法面对父母嫌弃的眼神。
一方面是来自内心真实的惧怕,又担心那样的眼神会使她病情发作,那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宫知予,我警告你别摆脸给我们看!自己跟百予舔着脸要回家,现在又给我们好脸色看!怎么,回来是想把怨气全传给我们,是想报复我吗!”
宫梧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发颤。原来自己在房间所想象的一切都是天马行空,母亲用行动证明了她对宫梧的厌恶和恶心。
“妈,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今天晚上就别提以前那些事了。”
“是,本来我们三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你非要把这个灾星给喊回来。眼看今年公司生意不景气,还让她回来咒我们!”
“妈,这是我姐,这是我亲姐!你亲女儿宫知予!”
“她还知道自己叫宫知予呢,不是早就把名字改成那什么……宫梧!我听这名字就是阴气重,只怕是以后下定决心和尸体呆在一起了。”
几句话间,宫梧眼眸早已淌下了泪珠。她起身抹了抹眼角,转身跑上了楼。
约莫几分钟,宫梧拖着行李箱跑出了大门。宫百予根本来不及追,这么多年他从未追随到过姐姐的身影,这次也是。
“妈,您这是何必呢。”
“我何必?她这样的白眼狼你也好意思喊回家,谁知道她做那种工作是不是天天招惹怨气,把我们家咒死了怎么办!”
“妈,我看您才是糊涂了。我姐不也是正经工作干干净净赚钱。那是你的亲女儿,怎么您就这么看不起她呢。”
“别人看不看得起她我不管,反正你、你爸、我,咱们一家三口,就是看不起她。我辛辛苦苦养的女儿,最后给死人办事,这我可不认她!”
“安之,咱们消停一会儿吧,过年别总和百予吵,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咱就别管了。”父亲宫霆看不下去了,只好开口制止母女俩。
“这饭我看是没法吃了,我先上楼了。”
这么多年宫百予第一次对自己的家庭关系真正感到无力。
“你说说,我这么多年到底养了两个什么东西!”
“别,我看你也别怪着俩孩子。”
“我?我是为了他俩好!”
好好的团圆饭不欢而散。
宫百予趁着父母在厨房收拾,悄悄溜出门找宫梧。
那天的雪出奇地大,宫百予知道姐姐怕冷,加快步伐在风里寻找姐姐的身影。
寒风不会因为可怜人的孤独而放弃凛冽。
宫百予没戴手套,在冷空气里奔波的他双手很快冻僵,他不得不回家。
宫梧在不远处凝望着弟弟慌乱的身影。
“傻小子,姐姐这一次对不起你。”
昏黄的路灯下,宫梧摸出手机。
“百予,早点休息吧,新年快乐。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回桐城了。有空我回来看你,记得好好学习。”宫梧毫不迟疑按下发送键。
她拖着行李箱拦下一辆出租,订了半夜回桐城的机票。
八年的新年她一直都是寂寞的一个人,今年好不容易摸到了分毫的温暖,却又不得不缩回手去。
大年三十,所有人在家庭温暖又热闹的气氛里沉醉,她一个人在冰冷的飞机上漫游。
于是这就变得格外遗憾了。
她到底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才会被温暖所包裹呢。
不想了,宫梧在飞机上闭目养神,然后沉沉睡去。
晚安宫梧,你会遇到好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