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穆白鹭

7、第六章 铜人阵（下）

　　第一天，闯阵以失利告终。

　　别人去吃晚饭，穆云晦与祝白崖却得拎起扁担去挑那一百担水。

　　天门宗中庭主院所在的山峰地势虽不甚高，但从山底拾阶而上，起码也要走上千十来级的石阶。一百桶得来回折返五十趟。

　　祝白崖和穆云晦各自挑着水，一路上沉默不语，互不理睬。然而数千级台阶，饶是少年人再有功底，十数个来回之后，也不仅吁吁气喘。

　　一刻不停地攀爬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祝白崖双腿如灌了铅，实在迈不动了，便止住步伐，将扁担从肩膀上撂下，大口喘息，任由山风盈满衣袖，前胸后背的津津汗水吹干，颇感爽快。

　　然而还没等他喘上两喘，穆云晦也从后面缓缓赶上来。他步调不疾不徐，却十分稳健，面不改色从祝白崖面前经过，毫不留情的将祝白崖赶超在身后。

　　祝白崖：“……”

　　他立刻担起扁担，足下发力，一口气急登十来级台阶，追上了穆云晦把人甩在身后。他自己也感到双腿酸胀，一股劲难以为继，行动不由自主的迟缓下来。可他稍有迟缓，穆云晦便趁机追上，三两步间又超过了他。

　　为了不输这口气，祝白崖再次狠命往前赶。不同于祝白崖的爆发力，穆云晦步伐始终缓慢，却极有耐力，鼻洼鬓角沁出的热汗如雨，不住滚落下来，衣襟被浸湿了一大片。但他就是不肯松懈，紧紧咬着祝白崖，俩人就在一两步的距离间角力，拉锯似的你追我赶，谁都不肯让谁，也不知道在较哪门子的劲。

　　就这样拼了一会，快到山门的时候，祝白崖体力不支，感觉自己已到了极限，可穆云晦还在他前面一步之处支撑着，他心中咬牙暗骂：这小子是牲口吧！

　　就这时，只听咣当一声，穆云晦肩头的扁担落地，两只木桶里水花四溅，他一头栽倒在台阶上，气喘如牛，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

　　祝白崖心内冷笑：逞能啊你倒是。

　　一念刚过，他自己也膝盖一软，勉强稳住水桶，整个人倒在了穆云晦的三步之外。

　　这下谁也别笑话谁了。

　　等一百担水挑完，天色已全，饭堂早已收拾一空。穆云晦累到什么话都不想说，饿着肚子回了他居住的小院。

　　这座小院在祝白崖几个人居住的隔壁，穆云晦的卧房和穆石暝挨着。他一回来，就看到弟弟的房门敞开，屋里一灯如豆，穆石暝坐在炕上埋头用炭笔勾画着什么。

　　穆云晦脚步一顿。

　　“阿暝，还没睡吗？”

　　听见穆云晦的声音，穆石暝并不抬头，也不吭声。

　　昏黄光晕中，炭笔落在草纸上的声音簌簌作响，穆云晦瞄了一眼，似乎是在画傀儡甲。穆云晦不爱摆弄傀儡之术，穆石暝却很喜欢。从前，他的卧室几乎被这些零碎东西占满了。

　　家……现在想想，那些在半壁山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但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穆云晦看着灯影笼罩下的弟弟，数月里他头发见长，用发带乱糟糟的束着，应该是阿岫给他梳的。几天没注意，穆石暝的下颌上居然泛出了微青色的胡茬，连个头好像也长了一些。自从来到天门宗以后，他们兄弟俩鲜少聊天。穆云晦整日练功，穆石暝则大多呆在屋子里，他的性情不再那么好动，整个人阴郁孤僻了很多。

　　穆云晦突然想到：我是不是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于是，穆云晦坐下来：“你手上的伤还疼吗？今天换过药没有？”

　　穆石暝没回答，指尖的炭笔飞快勾勒着轮廓，

　　穆云晦搜肠刮肚，试图找个话题：“阿暝，你……你是不是想家了？”

　　穆石暝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住，终于出声：“你不想吗？”

　　穆云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伸手揉了揉弟弟的杂乱头发：“你不要胡思乱想，等情势再稳定些，我就带你离开。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些委屈，可你忍耐一些，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穆石暝突然笑了：“如果我不受委屈，你是不是就不会过问我？如果我没受伤，你是不是还会早出晚归，理都不理我一眼？哥你……是不是我拖累了你？”

　　过去，穆石暝对自己的哥哥一向顺从，面对这样带些质问的言语，穆云晦有点不知所措。

　　“阿暝……”

　　穆石暝：“你其实不用为难自己，我没受什么委屈。今天都是误会，是我自己不好，与三师兄无关。半壁山庄没有了，父亲不在了，从此也没有人强迫你练武，你不必再让自己活得像个傀儡甲。”

　　穆云晦摇了摇头，把这话当做是弟弟在犯孩子气，他说不出其他劝慰的话，只是郑重强调：“总之，阿暝，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半壁山庄去，我答应你！”

　　穆石暝没说话，却在心里想着：“回不去了。”

　　穆云晦不知内情，穆石暝却心存隐秘，要不是他收留了姓敖的，要不是他懵然无知，被人套取了庄内情况，要不是他……他是罪人，可是却不敢坦白。废了这一双腿，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穆石暝胡乱收拾起桌子上的画纸，道：“我睡觉了。桌上的馒头是给你留的。”

　　穆云晦转头，看见木桌上用白绢包裹着的两个冷馒头。

　　穆石暝说完话就躺下了，用被子蒙住了头。穆云晦暗叹一声，拿起馒头走出门去，把房门轻轻掩好。

　　往后几天，无论是祝白崖还是穆云晦，大半精力都放在了铜人阵上，但进展并不理想。他俩有了上回互拖后腿的前车之鉴，彼此默契的错开了闯阵时间，祝白崖占用上午，穆云晦就会下午再去。霍青山和崔玄岭则干脆放弃了。

　　祝穆二人，凭一己之力应对二十八铜人阵的千变万化，每天都给俩人累到力竭。而晚上还要挑那一百担的水，连日疲惫累加，少年人锐气再盛也不免力倦神疲，每天都顶着一双黑眼圈，连早饭都没了胃口。

　　吴六泽把一切看在眼里。

　　这天的饭桌上，他放下筷子，装着袋烟，突然问旁边的崔玄岭：“三儿，你说说看，学武之人何谓强？何谓弱？”

　　崔玄岭道：“以武论道，当然武功差的人最弱。”

　　吴六泽笑了一下，斥道：“肤浅！武学上的竞逐，天外有天，哪有止境啊？你觉得自己够强，可偌大江湖，总有源源不竭的后浪推动前浪，凭借一己之力，一腔孤勇，能闯出什么名堂？”

　　崔玄岭听出这话里有话，吐了吐舌头，埋头扒饭。

　　吴六泽继续道：“傲慢是扎在人心头的一根毒刺。心里装了太多的自己，就没有心胸去看别人。太在乎输赢，就会被输赢所禁锢。因此，接受不了失败的人，才最不堪一击。人生这条路，没有人会一直赢。胜负之间，如何面对自己，才是一生要修炼的功夫。”

　　祝白崖默默戳着碗里的饭，穆云晦甩着酸麻的手腕，若有所思。

　　夜幕降临，月升西山，满天星光好像触手可及，四野僻静，山中虫鸣大起。祝白崖和穆云晦各自挑着水桶，已经来回走了四十来遭，力气逐渐耗光，实在没力气彼此较劲。笔直狭长的山道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慢慢往上攀。

　　突然，走在前面祝白崖停下脚步，道：“铜人阵虽然变化繁妙，但也不是无懈可击。”

　　山道空旷，少年声音突兀，穆云晦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同他说话。

　　祝白崖放下扁担和水桶，随手捡了几块石子在台阶上开摆铜人阵的阵型。

　　“铜人阵理所含的武功，并不比我们所学的多出太多。但阵法的厉害之处在于变招和应对，它们能将成套的功夫打散，化用不同招式，运用出来威力奇大。”

　　穆云晦补道：“比如这招仙人指路，下面本应接断雁孤鸿，但铜人却接鹤唳风声。攻得人毫无准备。

　　祝白崖点点头：“你来了这些天，对天门宗功夫还算有些熟识。”

　　穆云晦：“但是再精密的机关术，也不是真人。阵中变化都是提前设计好的，也就有一定章法可循。理论上，只要我们清楚这里有多少变化，就能料敌先机。”

　　祝白崖抛着石子，把眼皮撩上去：“原来你早有了这么多盘算。那还给我使绊子，故意的吗不是！”

　　穆云晦瞥他：“你不也一样算计我？”

　　祝白崖一想也是，便不好再计较。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两颗梨，顺手扔了一个给穆云晦。

　　穆云晦接在手里，见那白梨丰盈饱满，在前襟上蹭了几蹭，张口一咬，果然清脆多汁。他俩都还没吃晚饭，囫囵吞下一颗梨之后，觉得更饿了。

　　祝白崖揉着肚子；“饿吗？”

　　穆云晦点点头。

　　祝白崖站起身：“还剩最后一趟了。咱俩动作快点，三儿在上面给留了晚饭。”

　　两个少年颀长的身影先后起身，再次投入夜色当中。

　　第二天，偏院的一个凉亭里，崔玄岭手捧着一大叠纸张匆匆跑进来：“让让，让让，我来了。”

　　等在亭中的其他几人见状围拢上来，望着崔玄岭手里乱七八糟，墨迹遍布的纸张，面面相觑：“这都什么鬼画符？”

　　崔玄岭挥动着他满是黑墨的手，一张张整理：“我查了《天门宗总图》，原来铜人阵的排法暗和二十八星宿。我据此推算，阵中的变化可能不下百余种。但你们别急！我已经有了一个方法。”

　　崔玄岭铺开了稿纸：“你们看这些用朱笔圈出来的地方，是阵中的锚点。入阵之后，必须要抢下这些关键位置，每个位置我都标注下了要运用哪一招。依此法而行，铜人所有的变化就会堕入我们的料算之中，一百多种，听起来吓人，但万变不离其宗。那铜人是死的，变招之间，会有两个弹指的停顿。我们要抓住这个时机来做应变。”

　　祝白崖看不明白那些算纸，索性放弃：“也就说我们不能单打独斗了，否则无法占据这么多位置。”

　　“我都想好了！你和穆师兄攻主路，大师兄替你们补位照应，我走边阵，照应你们。”

　　祝白崖问穆云晦：“你看呢？”

　　穆云晦不语，盯着这张胡乱涂鸦的纸堆，看了看崔玄岭，道：“这些都是你一个人计算出来的？”

　　崔玄岭挑出重要的几张纸卷起，嘿嘿一笑：“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了。”

　　于是，以崔玄岭计算为基，这哥几个围绕开始商议应对的武功招式。

　　祝白崖基础甚好，对本门武功最是熟悉。霍青山与崔玄岭就要逊色很多，不少招式都需要查漏补缺。穆云晦上山才几个月，更是还没能成套的学全多少路数。

　　于是接下来几天，天门宗的兄弟们难得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人懈怠偷懒。都非常专注的练起武来。闭关出来的楚掌门，看见几个弟子时不时往经楼里钻，非常诧异这门墙里的风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正经。

　　三天后，大家找了一天，再次开启铜人阵的院门。

　　霍青山点燃了一根线香，望向森然排开的铜人阵，几个少年排成一列。

　　崔玄岭一声令下，三人身法一动，先后入阵。

　　祝白崖率先与铜人短兵相接。他并不理会铜人运用何种招式，一上来施展开天门春晓式，一招层峦叠嶂，甩开面前铜人，步伐相旁边一错轻松占据了坎乙位。

　　穆云晦闪身而上，运用一式云封雾锁，利索的替祝白崖接下了左右两边的铜人攻击，旋身落地之后，人已经站在了离庚位。

　　霍青山从旁接应，用捭阖手击退了穆云晦身周的两个铜人，自己占据了事先料定了巽甲位。

　　铜人或分兵来攻，或合兵一处，阵型交错间，每一次变化均落入了崔玄岭的料算之内。如此一来二去，阵势仿佛被几人牵动，一步步往前推进，颇为顺利。

　　一见此法奏效，几人纷纷精神大振。

　　铜人阵的尽头，是一道与来时一模一样的院门。院门内设机关，线香每烧短一寸，两边院门便会关上一截。

　　霍青山眼见此时的香才烧掉了一半，心中高兴，手下掌风愈加刚猛，呼得一声，力道却偏了些许，打得旁边铜人忽的一动，调转了身形。

　　崔玄岭忙道：“大师兄，别大意！小心震位！”

　　但那个与霍青山过招的那个铜人一脚扫来，霍青山登登登后退了三步。原本夹击祝白崖的铜人忽被引动，调头冲霍青山就是一掌。两厢攻势霎时全冲霍青山去了，霍青山连连招架，手忙脚乱。

　　祝白崖离得最近，下意识就要上前搭救。

　　崔玄岭忙制止：“不可轻举妄动！”

　　祝白崖此时所处位置，他一旦有所移动，将会前功尽弃。但是眼下两个铜人缠住了霍青山，令他无法脱身去接应穆云晦，穆云晦站在那里不动，攻他的铜人从一个已经变成了三个，再这么下去，他也应付不了多长时间。

　　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玄岭眼风一扫，已有料算，道：“二师兄！我来替代你的位置，劳烦你帮大师兄脱困！”

　　祝白崖点头，双掌一沉，纵身之际，与崔玄岭飞速调换位置，手中使出捭阖掌中的一招“平分秋色”，猛攻霍青山附近的两个铜人。

　　咔嚓一声！两个铜人受到袭击，同时变阵。

　　“好！”崔玄岭大声喝着彩。但他目光转瞬，不由大惊：“不好！香快灭了！”

　　霍青山摆脱了两个铜人的夹击，这一口气还没歇下去，又被一下提了起来。

　　众人齐齐回头，果见面前的两扇门已几乎合拢。

　　眼见距离院门已经不远，不能功败垂成，祝白崖当机立断，拼了！

　　他上前一步，双掌拍在霍青山的后背，将他飞身送往穆云晦的那边，喝道：“先带他们出去！”

　　穆云晦微怔后立时会意，但见他飞身而起，迎面接住了霍青山，同时甩出腕中悬丝，系上了崔玄岭的腰，两厢用力，带着俩人飞掠出阵。

　　另一边的祝白崖身法一错，填补了穆云晦留下的空挡，并且将余下所有的铜人攻势一并接了过来。

　　霍青山和崔玄岭被穆云晦拎着，身形腾跃，眨眼间便出了铜人的攻击范围。三人落地后，同时回头，目光焦灼。

　　却见祝白崖对战两方铜人，两只铜掌势大力沉的劈来，祝白崖手腕运劲，掌对掌的分手去接！

　　两股大力合而为一，祝白崖整个人被打得直飞出去，身形在半空中滴溜溜转了好几转，方才落地。然而他身形还未站稳，前方与左右三个铜人各自起脚踢至，三方将祝白崖堵死，退伍可退，压根无法抵御。

　　崔玄岭急得大吼一声：“二师兄！”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拎了上来。

　　然而！

　　祝白崖笔直的站在原地，寸步未动。最近的那只沉重的铜脚离他的面门只有一寸不到，三个铜人却也岿然不动。

　　众人目光下移，看到祝白崖的黑布鞋，此刻刚好踩在铜人阵的边界线之上。

　　僵持了一瞬，铜人忽的收回拳脚。

　　跟着阵型溃散，咔嚓嚓一阵杂乱响动，铜人阵复归了原样！

　　这是……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