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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容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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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容华终于意识到时,她整个人恍若沉浸于冰冷的水中。
周围很静,静得连己身的存在都似被抹去。
容华盯着自顶上隐约透下的几缕白光,心想这浮沉不定的状态不晓得持续了多久,又或者说,她能否渡过这道劫?
……劫?
其实她正在渡劫的么?
思及至此,容华使劲撑开差些再次阖上的眼皮,她深深吸口气,然后舒缓将这股气吐出。如此周而复始、不间断地运气吐纳,她感觉自个儿身子变得轻盈,不再向下沉沦。
与预料中相同,周身的水并未呛着她分毫,反而是在她重新修整心魂时温柔地包覆她、顺应她,然后在她无力支撑时推了一把。
这般隐晦又小心翼翼的呵护实是久违了,可惜她一时间竟记不得那人的音容笑貌。
这该死的天道。
“容氏女华,若予汝一回重来的机会,汝可愿再择此道?”此为一问。
还真是想谁谁到。容华盘腿闭目敛下心神,手指轻捻左小指上的赤血玉戒,内心不起半点波澜。
“是。”
“汝终究为尘世之人,道心一朝失足,终将万劫不复。汝可还愿?”此为二问。
“纵使魂碎身消,不悔。”
四周实在静得太过,容华因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坚定嗓音愣了几息,彷佛这情绪早已酝酿许久。
心魂复归后,她迅速觉察到心上空落落地缺了一块,更甚者,那是建构她这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当下她自然气恼,可天道向来流氓,祂想恼人取乐,他们这些修真者便是有苦也不得显出半分。
容华心比天高,这辈子若让天道有此般小人得志的机会,她誓将立时震碎自己的魂丹。
“既是如此,汝便回吧。”
……就这样?
天道难得未加以刁难,容华尽管心上疑惑,却不愿自找罪受,故而并未追问。然而放松只有一瞬间,她所处的空间蓦地陷入一片黑暗。
支撑着自己的水被抽去,容华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眼见顶上白光逐渐化为一点,她先是催动体内灵气稳固魂体,而后不疾不徐地唤出她的本命法宝──羽蛇菩提鞭,反手将鞭子往白光处甩,紧接着借力使力将自个儿也拉了上去。
菩提鞭从锻造到炼化足足要了她五滴心头血,后来在一次秘境试炼时,她因缘际会与一种名为羽蛇的灵兽结了血契。羽蛇与天山菩提木有共生的天性,当下便缠上她的法宝,无意中促成法器的最终炼化。
“我才想您也该醒了,没承想竟还困在神识中出不来。”
一道慵懒又带些许吊儿郎当的男性嗓音自指尖处传了过来,容华闻声抬眸往上看,下一秒便与一双晶亮的黑豆小眼四目交会。
羽蛇吐着蛇信,沿着容华白皙的手臂缓慢爬了下来,最后在她的脖颈缠了一圈,小小的蛇头紧紧贴住她的脸颊。
“不过见这势头,您清醒不过就这几日的事,”羽蛇瞇了瞇小眼,兴奋地发出嘶嘶声,“外边指不定又要热闹起来了。”
容华表情不多,听了羽蛇的言论不过微微抿起唇。
她的回归是否会在霄天界掀起丁点浪她无从得知,但待她突破神识禁锢后,该了结的因果,一个都不会放过。
*
在神识被整片白光包覆后,容华明白自己终究回来了。
她考虑过苏醒后的各种可能,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起身的第一件事,竟是狠狠地撞上冰棺盖。
她先是疼得龇牙咧嘴,不久又因起身太急导致气血上脑,晕乎乎地倒了回去。
这般失态实在不该发生在一介出窍境后期的道尊身上,容华自嘲地勾了勾唇,待那股烦闷散去,她才催动丹田,感受体内灵气充盈的元神。
困于心魔劫最后那段时间,羽蛇借着相通的神识与她说了点昏迷后的事,当时碍于天道干涉,有些人事听不真切,但大致的情况她还是清楚的。
三百七十余年前,容华带领天一宗弟子探索摩达秘境归来,运道大好得了一株新生金泉灵玉芽。金泉灵玉木能聚水,移植百年后能生金泉。
金泉功用广泛,用于炼器、炼丹可极大幅提高成功概率;若是作为饮用,一滴可驱杂净体、二滴稳固心魂,再之上的提升修为延年增寿等作用──那都是结丹后期大圆满的修士才能觊觎的功效了。
容华作为千年难见的天才修士,自然看不上藉金泉来提升修为这类旁门左道,只是自个儿无用,天一宗上下几万口人,总有人用得着。她再把金泉灵玉木仔细养着,哪日能引来些神禽灵兽寄宿,那都是好的。
得到此物当下,容华身边只二位元婴中期的侄儿:容连方、容连圆。都是自小看大的娃儿,容华对他们很放心,不怕谁反叛把东西夺了去。
众位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子虽是代表宗门、占了名额才得以进入秘境,但天一宗不兴进贡那套,既是弟子的机缘,那么自秘境中得到的宝贝便自己收着,别浪费得来不易的历练机会才是实的。
与许多贪心不足的宗门不同,天一宗倾向以较市价再优一些的价格收购弟子因修为不足而无力保护的物件,一切交易皆出于双方自愿,什么强买强卖的糟心事倒是从未发生过。
天一宗意向如此,那么仅站在容华身后,愣愣看着自家亲姑以一人之力横扫密林魔兽的容连方、容连圆兄妹,就更不可能开口问容华要这株金泉灵玉芽了。
摩达秘境是霄天界目前所知,未探索区域最为广大的秘境,每五十年现世一个月。其不限修士修为,只要是有灵力的,无论谁都可进,可这也造成里头魔兽阶级跨幅极大,从最低阶的白灵鼠到相较于修士炼虚期的凶狠灵兽都有。
许多原本意气满满的修士,最终不是灰头土脸毫无所得被扔出摩达秘境,便是身死道消,殒落得悄无声息。
此番秘境探索,天一宗出了十组共三十位弟子进入秘境,毫发无伤走出来的便只由容华带领的容氏三人;轻伤乃至重伤,但无生命危险的二十人;殒落七人。
殒命的其中一人甚至是宗门小有名气的的化神境温善道君,据说他为护底下弟子逃生,舍身拖着食灵暴熊一同坠下充满瘴气的无底崖,生死不明。
不日后,温善道君魂牌尽碎的消息传开,天一宗上下哀戚不已。
尽管如此,天一宗此番秘境行的损耗已是霄天界所有宗门中最低的了,足见摩达秘境之凶险。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日,容华与侄儿甫踏出摩达秘境,便被太桓宗、归元宗及水仙门众人齐齐堵在飞梭前。
原因也很简单:有第三者将容氏三人的机缘泄露给其他宗门,并在容华身上泼了脏水,言她此番机缘是靠陷害别宗弟子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金泉灵玉芽是多稀奇的宝贝啊!这不,惹得被点上名、在霄天界名声响亮的太桓宗、归元宗之辈,连丁点查证的念头都没有,待容华现身不由分说便涌上前去理论。
各宗门向来重视出秘境日,无一例外总要出几位辈分高,又能打能骂能扛的高阶修士出来坐镇。此举除为第一时间接回伤者外,更重要的目的是护崽──以及自家崽们自秘境得到的宝物。
天一宗此次坐镇的领队是合体境尊者明德、明智,他俩的得意弟子了悟、了清作为辅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至于负责照料伤员的几位丹师与医修则暂时待在飞梭中等待传唤。
明德明智都是坐镇经验丰富的修士,见容华那处态势不对,暗里先让弟子赶紧传讯回宗说明情况,这才闪身上前隔开容华与其他宗门的领队。
后来不晓得谁家先起的头,众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其实这个发展更遂容华的意,本来嘛,与只看利益不讲道理的人没有论理的必要,就是自个儿好好说,他们也没打算听。既然如此,谁修为更高、身法更好、拳头更硬,那自然谁说的才是真道理。
天一宗作为霄天界这个中千世界的正派第一大宗,宗门作风一贯温文儒雅、与人和善,可当事情真发展到了诉诸武力这地步,他们也从未怵过谁。于是当下凡是元婴境之上具备一定武力值的弟子都拎起武器跳进场,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幸得各宗门领队脑子还算拎得清,喝令底下弟子悉数退回宗门整备区域,仅留下几位内门菁英充作协调时各门派的脸面。
协调的结果也很有趣:既然容华等人无法证明其取得金泉灵玉芽时的手段干净合理,那么事头因其而起,便以金泉灵玉芽为注,由他们三人出面接受各受害门派的挑战。
容华懒得再费唇舌自证清白,不待明德明智开口就率先应了。
挑战采车轮战,太桓宗、归元宗与水仙门各出二名元婴期弟子与一名出窍境道尊出战容氏姑侄,以击败容氏最后一人者为胜,出场序由各宗自行协商,定后不得更改。
围观的其他门派都瞧出那二宗一门是打定主意占走金泉灵玉芽,才提出这种对受挑战方极不公平的赛制,但天一宗在霄天界坐大已久,能一瞅他们灰头土脸的机会可不多,是以无人出面为容华他们抱不平,权当看他们笑话了。
三人对九人,情势上于天一宗是压倒性的不利。然而在那当下,天一宗竟是无人露出丝毫忧色。
此挑战不足日便出了结果。
那是天一宗的大胜利。
容华这位天才修士以首位出战,轮番对阵九人,每场比试毫不拖泥带水,皆干净利落地取下胜利,反而使挑起争端的二宗一门成为众人笑柄、神色灰败地溜回自家飞梭,迅速走人。
原本事情到此就该翻篇,谁晓得容华九连战打得那是酣畅淋漓、意犹未尽,只随意坐下调息顺道咀嚼战斗时个中快意,都能让她回味出个顿悟。
修士顿悟事关重大,旁的稍不注意可能就要毁修士机缘,甚至害其落下心魔。
容华顿悟的地点在飞梭前,天一宗众人不好移动她,只得接连三月指派靠得住的弟子死死守在该处,就怕容华有个闪失不好交代。
宗门倾尽力量护持,容华也没让他们失望。三足月后一日,她心境终究突破,于是意气风发地斩掉缠身的荆棘丛,挥舞着本命法宝正式出关……
容华的记忆只到这里。
可她依稀记得那之后的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劫,她是来一道过一道,无所畏惧。怎么最后就成这样了呢?不单神魂降回出窍境后期修为,还困于心魔,足足在冰棺中昏迷了三百七十余年。
羽蛇道当时有个女修潜伏在旁,为的便是在容华第四十九道雷轰下来之际,趁隙给她致命一击。
那可是令修士闻之色变的天雷劫啊!
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也不晓得那女人与她有多大仇恨,为了伤她宁可承担大概率灰飞烟灭的后果。
不过这些事情,如今再想暂且无济于事。容华淡然吐了口气,决定出手尝试解开冰棺的封印。
她认得此冰棺,这是她师尊留下的保命法宝“玉雪锁魂棺”,封印后能保棺内之人元神不消散,待灵力平衡再逐步重塑其肉身与神魂。
虽说这类法宝通常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封之事让封印之人行之最为稳健。然而容华的神识此刻被冰棺禁锢,无法望外探去唤人过来,就是她那傲气,亦不愿被动等人来救。
她寻思着,当初封印她的人若是懂她,便要为她留一处破口以便靠己身之力离开──谁承想,她指尖才触及棺盖上的封印图腾,盖顶却似有自个儿意识般打开了。
不费力气便解除禁锢是好事,可容华突然有种……正欲大展身手却被强行压制的无力感。
这番念想须臾即逝。她直起身子,仔细调整内息以适应棺外环境,过会儿觉着稳妥才睁眼打量四周。
左右看了看,容华心忖,这儿并非她霞光峰上的洞府。她向来无甚美感天分,居处不过整得洁净条理,住着舒适也就够了。
然而此刻身处的毓秀天地,就是粗疏如她都要以浅薄的词汇,发自内心赞叹:真正是清雅绝尘、美不胜收,有遗世脱俗之感。
此处美得缥缈,并非她记忆所及的任何处所,然竟使她心上无端生出一股温柔亲近,彷佛这福地洞天亦有她的手笔。
……呵,怎么会呢。
容华眉间轻皱,虽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念头,却道不清适才倏忽闪过那丝甜蜜又惊惶的突兀感是怎么回事。
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便暂时打住吧。容华于是放稳心态,轻巧跃下冰棺站定。
“……醒了?”
都未来得及细整衣袍,容华身后蓦地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温柔嗓音,惹得她心口一颤,立时旋过身去。
而便是这一眼,容华竟生了一种错觉,恍若她是误闯入了天地间罕见、最珍贵绝美的画作之中。
男人玉冠墨发,身形不偏不倚,笔直端坐在蒲团上。他生得白皙,又着一袭无垢白袍,面庞非但不显煞白,反倒衬得他唇如渥丹、色若桃李,其姿容俊秀可谓倾城。
只可惜他眸色偏淡,浅灰泛金,气质又显疏离冷硬,便只是微微抬起下颔看人,都能使人无端生出一股敬畏。
四目交会,彼此无言。
是容华率先移开的目光。
她倒不是怵了眼前的大乘尊者,而是有一纯白灵鸟自外边飞了进来,于她顶上盘桓不止。
见容华目光紧紧锁在灵鸟身上,男人神情有瞬间犹疑,但他并未细想,随即抬手示意大鸟下来。
鸟儿最终姿态优雅地停在男人身后那棵碧霄玉梧上,牠长长的尾羽柔顺地垂了下来,莹莹泛光、灿烂耀眼。
容华仔细见着,瞳孔不自觉缩了缩。
当今世道,能够驱使上古瑞兽凤凰为其所用者,不过香山凤氏一脉。
难得能见五凤中最为稀罕的鸿鹄,容华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这才再次对上眼前之人。
老实说,以容华一介出窍境修士,遇上修为高她不只一星半点的同门前辈,早该弯下身子垂首作揖以表尊敬──可她却没来由地迟疑了。
这般不懂礼数实在愧对天一宗入门训示。
容华按下内心不断窜起的焦躁,敛起心神,端着她一贯的淡然自持,朝那人弯下了腰。
“梧……”
“晚辈无礼,但请前辈责罚。”
抢在尊上发难之前承认错误,容华暗里松了口气。她寻思着,宗门作风左右不过一个“和”字,她把这自省的态度做实了,尊上念其历劫归来精神尚且恍惚,这点小事自然轻轻揭过。
容华想得确实挺美,直到前方似有重物落体,她疑惑看去──
适才攀踞高枝尽显风华的白凤,爪下不慎,竟连同断枝一道跌了下来,那模样……
呵,好生狼狈。
男人眸光微闪,终于直起身子,带起衣袂飘飘,在玉雪锁魂棺旁悄声落地。
不过咫尺之遥,棺前棺后,原来是这般距离。
他无意再次靠近容华,仅背过双手,隔着冰棺审视她。半晌,他因容华眼中、乃至骨子里对他的那种纯然的敬畏,低低地、轻轻地笑出了声。
嗓子尚且干涩,但他没管。
他免了容华的罚,然后作为天一宗第一人,欢迎这位天才女修回归。剧本一如容华所想的那般,她敬他为前辈,他大度容下不懂事的后辈,一来一往,好不融洽。
直到容华告退,男人应好,却在她将出洞府前出声拦阻。
容华旋过身去,再拿那双澄澈直率的眼疑惑瞧他。
“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儿,但本尊认为应该让妳知晓。”男人说这话时笑容清浅、神态自如,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似是正与人谈些家长里短。
“修道先后,本尊在前妳在后,这本不假。”男人沉吟几许,而后才笑叹道:“可是华儿,论辈份、论亲疏,妳该唤本尊一声师叔。”
打那年他师兄拎着这娃儿拜入霞光峰、打那年他初见这娃儿,她便都是这么叫的了。
而他名为凤桑,是曾经的霄天界第一尊者。
凤凰一改适才的傻样,振翅停到凤桑前伸的左臂上,尊贵地扬起头,而后在主子的示意下,对天长鸣。
牠的鸣声清脆嘹亮,气韵悠长,不消半刻,便响彻了天一宗所有峰头。
容华见状不发一语,静静地待在原地盯着这个自称她师叔的人看。
她不记得这人,她的记忆中独缺了这一块。就是此时,除了凤氏一脉,她唤不出他的名,更不知此人道号。
可便是在这般愕然不解的惊惶情绪中,她竟还分得出一丝闲情,注意到并感叹此人衣袍精致。
他的衣袍并非全然的白,在边角与袖口处皆以金丝银线绣着式样。绣样并不明显,只在衣袂飘起时,映着光线才依稀得见。
浮云翩翩,温和悠然。
一念之后,容华突然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