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融》柯林弗迪

1、第 1 章

　　好讨厌夏天。

　　人生好像每个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夏天，中考，高考，毕业…

　　尤其是毕业季，走在校园里，一拨拨成群的穿各色镶边学士服的毕业生，他们嘴角咧到耳朵上开心合影的时候，我看着那一张张愚蠢的脸，就觉得更讨厌了。

　　人为什么总是把重大的命运转折点交给这样一个烦躁的季节。

　　道理也都讲过，虽说年长者不向年轻人施以鄙夷是基本的道德，虽说明明几年前我也像他们一样愚蠢，但，还是好讨厌。

　　青春就是这样消亡的吗。

　　在像我这般对夏天充满厌气之人的脑袋里。

　　我在烈日下快步走着，并在心里祈祷毒辣的阳光全部被那些学士服黑色的面料吸光，总算穿过主广场迎来了第一棵树和第一片可怜的阴凉，手机响了。

　　丁尚打来。

　　前天我搞砸了他一场极为重要的投资人晚宴，昨天我关机逃避一天，昨晚开机收到邮件通知我今天上午十点到校开会。

　　今天走进锦城理工大门的时候我想，哦又是毕业季啊，今天这个会开完，我可能要和远处这一群群欢腾的孩子们一起毕业了吧。

　　也无妨，迎接我们的都是同样的地狱。

　　我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接了起来：“领导。”

　　丁尚问我到哪儿了。

　　我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还好，午时问斩总也不会迟到。

　　“到楼下了，我这就上去。”

　　他让我去买两盒冰激凌再上楼，说太热了。

　　我在心里骂街，最后的午餐居然还要我自己掏钱，但嘴上笑：“好哦，稍等。”

　　去过超市再捏两盒冰激凌坐到丁尚对面，他办公室的钟刚好指向十点整。

　　他冲我笑笑打开冰激凌挖了一大口，我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来。

　　像是真热着了，他吃了几口才说话：“啊……爽！”

　　“今天突然就热了，帮您把空调打开吗？”

　　“不开，开了吹的脑袋疼。”他冲我那盒冰激凌抬抬下巴，“你吃啊，一会儿化了。”

　　“…您热的话，都吃了吧，我现在不是很想吃冰的。”

　　“呵呵，行。”他倒是没推拉，两三口塞完他那盒又把我那盒拉了过去。

　　他不说事，我也没力气没话找话，咬了咬牙盯着桌面上冰激凌留下的水汽。

　　“那个…今天开会是什么事？其他人呢？”我心虚，我沉不住气，我道行浅。

　　“明知故问啊？”

　　“明知…”我撇撇嘴，“我其实不确定我知不知道，好吧…领导对不起！我知道这场晚宴很重要，但我真的做不到对那些人虚与委蛇！要杀要剐您随意吧…”

　　“那些人？虚与委蛇？”他嘴里含着冰激凌眯起眼睛看我，“那是咱们的金主，谁让你虚情假意了，你应该真心实意感谢人家才对。”

　　很好，我失望至极看着他，眼下似乎已经没有装样子的必要了。

　　“感谢？你…你让我去…你让我感谢？！”

　　“啧，怎么说话呢，”他白了我一眼，像是对我把事情挑破很不满，“刚才还‘您’呢，一秒就开始‘你你你’的，我怎么教你的？”

　　结果他只是本末倒置在意起了我不尊师重教。

　　这就是丁尚，这么恶心的话他能吃着冰激凌说出来，糖衣炮弹炸过来，弹药装着满满一罐子大粪。

　　四年前我就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可能其实我一直知道，只不过我被那层糖果外衣甜轰得自戳双目，选择了视而不见罢了。

　　我在桌下攥紧拳头微微颤抖，我皱起眉头盯着他：“说吧…要我退学？或者要开除我，怎么做我都愿意配合。”

　　他嗤笑一声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我：“这会儿愿意配合了？你早点愿意配合咱俩至于在这儿吹胡子瞪眼么？！”

　　“我真的接受不了……”

　　“嗯嗯嗯——”他晃着冰激凌的小木勺不耐烦打断我，“你一年年拿着奖学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愿意你接受不了呢？这钱灌到酒杯里，你倒忸怩起来了？我是不是把你们保护的太好了。”

　　“你保护我？”我一阵反胃，“你让我给你的金主爸爸陪酒，你管这叫保护？！”

　　“诶？这你可就理解错了，我只是让你敬人家陈总一杯，你怎么能管这叫陪酒呢。你跟块儿木头似的，平时的机灵劲儿呢？”

　　“你没看见他手往我腰上放吗！”

　　丁尚叼着那木勺子咬得勺柄往上翘，手揣进怀里靠近椅子里仰着头看我。

　　“别一副是我逼良为娼的样子行吗我的小祖宗，往年的答谢晚宴你都在，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运转模式你早就懂，在学术的象牙塔里认真做理论呢？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我太讨厌夏天了，连着带着甜味能吸引无数蚂蚁的木勺子也一起讨厌。

　　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丁尚拿着我的论文找到那个愚蠢的我。

　　‘你就是李想吧？’

　　‘我是设计院的丁老师，我收到了你发来的论文。你这篇论文非常棒，构思精巧，切入点也很专业。真的很难想象…你是机械工程的？很难想象这是个工科的孩子能写出来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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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尚一句逼良为娼让我忆起那些印在我愚蠢品鉴期刊上的往事。

　　没吹空调也没吃冰激凌，头疼的却是我。

　　但他倒是突然提醒了我。

　　对啊。

　　我在心里冷冷笑了一下。

　　“所以呢？准备怎么处置我？开除我的话…不怕我去举报你学术造假么？”

　　“我学术造假？”他挑起半边眉毛。

　　我笑笑：“还是抄一个大三学生的论文，说出去多难听呐。”

　　“哈哈哈…”丁尚大笑，笑半天，“要不说你年轻呢，这就用上威胁手段啦？还是威胁辛苦栽培自己的园丁大人。”

　　“我…我也不想，我道过歉了，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跟我道歉没用，你得跟人家陈总道歉。”

　　“我——！算了，你开除我吧。”我两眼一闭，算了，博士毕业难还是给横肉满脸□□看着你的老男人陪酒难，那还是陪酒难。

　　“哼…”丁尚又笑，无奈道，“你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倔呢。”

　　“我真的做不到，被那种人搂一下我能把前天吃的吐出来…”

　　“你泼人家一脸酒跟吐出来有什么区别？”

　　我低下头抿住嘴。

　　“你还关机一天装死。”

　　我捂住脸。

　　“说话。”

　　“啊…领导，”我双手合十向丁尚求饶，“只要不让我给他道歉我愿意做牛做马。”

　　丁尚看了我几眼，琢磨了会儿才说话：“做什么都行？”

　　“嗯！”我认真点头用力点头。

　　“正好，”他揉了揉脑门，“冯琬上个月休学的事儿你知道吧。”

　　我有点莫名其妙他突然提冯琬的事，但还是接着他的话说：“我知道，我听说了。师姐是...生病了吗？她还好吗？”

　　“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啊，是。”我连忙应。

　　“她之前在昌泽营销部的实习呢，她这一休学那实习也去不了了，”丁尚看着我好像话里有话，但只说，“你去接替她的工作。”

　　“……啊？”实习还能接班呢？

　　“啊什么啊？不是做牛做马吗？”

　　“是做牛做马…”可这也不是做牛马啊？“您不仅不开除我，还给我找工作啊？”

　　我有点懵。

　　“开除你多没意思呀！”丁尚笑笑。

　　“呃…那我每周代选修课的时间？”

　　“这学期的课马上结束了，后面我自己来，代课的事下学期再说吧。或者你跟昌泽那边商量，你上课的时间就不去上班了也行呗。自己看着安排就行，”丁尚舀了一勺化成汤的冰激凌倒进嘴里，舔了舔嘴唇然后看了我一眼，“李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实习要是再搞砸了，你就别想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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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学院楼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刚才在拍照的毕业生们大部分都散去。正午的阳光太恼人，给回忆的所有颜色全都曝光过度。

　　我站在太阳底下出神，抬头想看天，被光刺得一阵眩晕。

　　一到夏天我就变得蠢，我和四年前的夏天明明一样蠢。

　　后知后觉，还以为是在对话里抓住了机会能‘威胁’丁尚一把，这会儿突然发现，连这威胁的刀，都是刚才丁尚递给我的。他递给我一把挥不出手的刀，然后轻轻夺走了我的假期。

　　那点支撑我走学术的兴趣早就在无数个改论文改到天亮的日子里消磨殆尽，我第无数次问自己，读这个博士真的有必要吗？

　　我的导师是个左右逢源笑里藏刀软刀子杀人的人精，真不是我脑袋一热想成为就能成为的人。

　　唉，这太阳简直要把我晒化了。

　　我想拿个放大镜对着太阳把树坑里的野草点燃，然后和它们一起焚为灰烬。

　　李想啊。

　　我的灵魂在空旷的正午广场开始逃离，我对自己说。

　　李想啊，你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搞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