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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鬼新郎(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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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女只犹豫了一瞬,便娉娉婷婷地走上前来,越霁却不搭理她,大喇喇地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
“越某若不能解决这桩案子,其实于某而言,并无什么影响。天底下悬案海了去了,再添一桩又如何,御史台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以此上折子骂人,不若陛下得知,反倒骂他们一顿倒是真的。”
她懒洋洋地翘了个二郎腿,忽而记起后世说过这番姿态的坏处,又讪讪放了下来,面上无不遗憾地道:“可卫世子就惨了。再过几日,他的尸骨将会深埋地下,肉身腐烂化作一滩血水,骸骨不见天日,从此只有蛇蚁虫鼠相伴。运道不好,碰上盗墓贼,偷走您二位精心为他准备的陪葬,还要将他的白骨打乱打散,如此一来,世子大仇未报,尸骨散落,魂魄只能无处可归……”
“你闭嘴!”老夫人怒气冲冲地指着惜香,“你还傻兮兮地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将她撵出去!”
惜香眉头微皱,抿着唇,声音如蚊蝇呐呐道:“越少尹请回吧。”
她话里虽是撵人,越霁却听不出太多敌意,似乎对越霁说的卫章惨状毫不动容。
越霁皱了皱眉,惜香的态度可不太寻常。毕竟她这两日一直陪在卫国公夫人身边,按理怎么也是个一等大丫鬟。
为奴为婢者,若想主子心里妥帖,提拔自己,必然要做到先主子之忧而忧,先主子之怒而怒,老夫人的态度如此暴躁了,惜香早该插着腰上前指着她鼻子痛骂才对。
她大抵猜到了惜香的另一层身份,不愿为难于她,故此慢悠悠扶着桌角站了起来,悠哉悠哉地拍了几拍裙摆,只有嘴里还不肯停。
“当然了,世子不一定就倒霉至极地遇上盗墓贼。一般来说,还是能平平安安过个几十年,墓穴才会因为经年失修,轰然倒塌,届时他的尸骨才会暴露在泥土中,因为年成久了,不多时便会被虫蛇啃咬噬尽。”
“世子因为大仇未报不能转世也没什么,那时他已经睡了几十年了,再在人间游荡个几百上千年又如何?左右人一死,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那时候二位已经转世了,无人供奉,顶多无吃无穿而已嘛,几千年几万年很快就过去了……”
她跟在惜香身后,脚步没有丝顿涩,两三步便到了门口,越霁一抬脚,就要踏出正厅,离开卫国公府,她身后,终于传来一个喑哑颓丧的妇人之声。
“……你……你站住……其他人都滚出去!”
越霁挑了挑眉,不出所料地扬唇,逆着众人方向,回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卫国公夫人:“老夫人要越某来做什么?”
越霁将老夫人的赶客之词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老夫人面色难堪至极,她抖了抖唇,抬眼看着越霁。
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眸,此刻的目光如龟裂瓷器般,随时都可能碎掉,她沉沉叹了声气,终是败下阵来:“越少尹,想让老身做些什么?”
越霁扬唇笑道:“很简单,越某想让老夫人将卫世子的府中通房叫出来。”
卫国公夫人微微一顿:“我没有给章儿挑过通房。”
越霁平静地点着头道:“越某知道卫世子没有给过府中人通房名分,不过我现在和老夫人谈的,是有通房之实的丫鬟。”
一旁垂手听着的惜香,手心忽然颤动了几息,她忙低头将双手死死压住,不想让旁人发觉自己的失态。
卫国公夫人看着惜香一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眼角缓缓淌下两滴浊泪,她眼底生出几丝权衡,终究还是亲生儿子占了上风。
“府中现在只有惜香一个。早在五六年前,章儿方束发时,我便为了他日后好说亲,将其余他动过的丫鬟全发卖了。”
她说起那些丫鬟的命运时波澜不惊,似乎没觉得自己有何错处,只有又望着脸色蓦然变得灰白一片的惜香,卫国公夫人眼底才有了痛惜之情。
“惜香这孩子服侍我多年了,她是个极乖巧听话的。我原本想着,等到她岁数大了,给她脱了奴籍,配个她喜欢的读书人,让这孩子往后也能安稳度日。可惜我没教养好章儿,他自小养成了喜欢就抢到手的坏习惯,惜香又是府中最漂亮的丫鬟,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许动心思,哪晓得一时不察,仍叫他趁我不备将惜香……”
她面露愧色,苦笑一声:“越少尹,我知道你们京兆府办案,要将经过都记录于案牍上。可是惜香没做错什么,若外人知道她失了清白,就难找到好人家做正妻了……”
越霁转眸看着全然滞住了的惜香:“若是惜香姑娘同此案没有干系,那今日之事,即便记录在册,得不到本官的准许,亦无人可以翻阅。”
老夫人明白越霁已经让了步,她缓缓站起身来,惜香这时又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去扶她,她却摆了摆手:“你留下吧,越少尹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惜香咬着唇,神情十分不情愿,到底还是低声应了是。待到老夫人一走,越霁指着身边的一把黄花梨麒麟圈椅道:“先坐下吧。”
惜香挪了挪脚,怯怯地看一眼越霁,见她有自己不坐下,她便不开口的架势,抿着唇慌乱地坐了下来。
越霁这才好言好语地道:“你莫怕,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不会告诉任何人。”
惜香浑身一凛,不可置信地抬首看着她,低声道:“真……真的?”
“嗯,”惜香看着她一双清亮的眸子,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镇静之感,总算松了口气,越霁见状,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卫章,有多长时间了?”
惜香顿时紧紧绞起手上帕子,双唇颤了颤:“大约是……是一年前……”
越霁伸出双手,覆在她不安的手背上,手心微微有点热度,叫惜香缓缓镇静下来,她又问道:“这件事情,是只发生过一次,还是他事后又来找过你多次?”
惜香委屈地一撇嘴,眼底落下泪珠:“本来第一次就叫夫人发现了……奴婢当时吓得不轻,缓了好些天。可当奴婢以为什么都过去了,又开始服侍夫人时,夫人突然抓着奴婢的手,求奴婢多……多……忍耐几次……”
她渐渐地抽噎起来:“奴婢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夫人呢……后来,只要世子想了……奴婢就得……就得……陪……”
她说不下去了,便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越霁凝眸听着,到最后一句,她眉心拧起:“你的意思是,卫章这一年内一直不断地找你,近半年也未停歇?”
惜香抹了抹眼角,点头道:“近半年也未停歇。”
越霁端详了惜香几瞬,她确实生得极美,柳眉杏眼鹅蛋脸,身段更是婀娜,不比许莲儿和张灵秋的温润之美,惜香的美貌是只消一眼,便能叫人心神荡漾的。
难怪卫章对她额外多些耐心,可于惜香而言,也许她并不稀罕这一身皮肉,倒宁愿自己生得丑些,好歹能安然度日。
待惜香哭泣声渐渐缓了,越霁才接着问道:“卫章每次找你时,都会……”
她顿了顿,顾忌到惜香似乎极为害怕卫章,将言语说得隐晦了些:“他每次都会把你弄伤?”
惜香目光一震,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她垂下眸子,将越霁先前不小心碰到过的右臂伸了出来,捞起袖口,数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显露出来,惜香艰涩地道:“世子喜欢这般,他说只有看到奴婢痛得快溃死之际,他才能最快活……”
难怪她当时不小心触碰到,惜香表情便痛极了。卫章竟回回都要折磨惜香到溃死,越霁心底发寒,双眸亦不由得冷了几分。
惜香对她这副模样有些害怕,她后怕地缩回手臂,越霁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饶是不忍,仍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和卫章之事,你可曾告诉过任何人?”
惜香抹了一把眼泪,摇头道:“奴婢怎么敢告诉别人呢。”
“那他近半年来,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别的人?”
惜香一愣,不明所以地复述一遍:“别的……女子?”
越霁点了点头,惜香默然片刻,犹豫着道:“半年前,似乎有一次,从外面回来后就直接来找奴婢,而且……”
她不自觉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秀眉拧着:“而且一直埋在奴婢的……腹部,说是在外面见到了恶心的东西,说……还是奴婢这样……这样干净的好……”
卫章在外鬼混时,不小心在女子腹部看到了什么东西?“他既嫌人家恶心,怕是后来便再也没提起过那个人了罢?”
惜香抿着唇,讥讽地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世子可是最会寻欢作乐的,貌丑,便挡着脸,嗓子哑,便堵住嘴。他自己没玩腻之前,纵使那人有千百种缺点,世子也不会撒手。”
惜香当初为了摆脱卫章,应也是试过许多法子,才有此结论,这一年多的时间,对她来说,必然无比煎熬。越霁心下叹然,又安慰了惜香几句,见她和缓不少,才起身告了辞。
走出卫国公府时,天色已经昏黑,越霁却隐隐约约瞧见路边墙角处蹲着一个人,她给茱萸使个眼色,茱萸便两三步上前将那人提溜起来。
待看清此人容貌,越霁神色一变,止住了茱萸将人带过来的动作,而是让茱萸跟着自己走到离国公府较远的一条偏远暗巷里。
茱萸将人扔到墙角,那人反应极快地一咕噜爬起来,对越霁笑道:“多谢越少尹,刚才没叫出来小人的名字。”
越霁眉毛一挑:“佑安,你既然怕被主子知道,又为何来找本官?”
佑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人方才想起一事,想告诉越少尹,又怕夫人知道,觉得小人败坏世子的名声。”
他似乎为自己的举动颇为得意,嘿嘿一笑道:“可毕竟越少尹先前还在国公爷面前帮了小人一次,小人仔细想了想,这个消息就当是报恩了。”
越霁好笑地哼声:“何事?”
佑安见她肯听,忙不迭解释道:“其实世子每次去永宁坊前,都会去一趟品春楼,唔,就是家茶楼,在新昌坊最红火的地段上,那儿生意可好了……只不过,去那家茶楼的年轻妇人特别多,小人担心,世子所谓的外室,其实是哪家人的有夫之妇,因此才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提起来……”
即便卫章已经声名狼藉了,老夫人亦相当在乎他人提及卫章的坏话,佑安此言倒也合理,越霁耐心听他又怀念半响品春楼的点心滋味,才问接着道:“每一次都如此?”
佑安笃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世子去了品春楼后,不一定再去永宁坊,但去永宁坊前,一定先去过品春楼。”
他说着说着,面上带了点惭愧:“小人之前总联想到鬼神,便也是因为品春楼的评书,说得最红火的几段,全是公子女鬼的故事……”
“多谢了,”越霁这次没笑话他,反倒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佑安这等贪生怕死的性子,能做到这步已经不容易。因此,特地让茱萸将他暗地里送回国公府去。
等茱萸出来,驾马出了寂静坊间,行至一片热闹街市,越霁忽然从车厢中探出头来,让茱萸停下马车。
马车一停,少了骨碌车轮和踏踏马蹄的声响,街市上的热闹清晰地传入越霁耳中。
她眸光沉沉,看着一群手牵手绕圈的小童,耳边回响着小童稚言稚语的歌唱声。
“月光光,天黑黑。”
“小新郎,等姑娘。”
“姑娘来,新郎笑。”
“姑娘走,泪花流。”
“空房子,嫁新娘。”
“鬼成双,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