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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鬼新郎(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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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万里无云,只得灿烂明日高悬在正中,京兆府内春意融融,偏生只有敛房仍令人手脚冰凉。
向子安咽了口口水,不明白此刻自己手心发寒,是因为李四年放置在敛房中减缓尸首腐烂的寒冰,还是因为越霖方才告诉他,莫志和卫章同样有一个看不见的情人。
“怎么近来老是和鬼魂纠缠不清……”他暗自嘀咕一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越霁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向大人去晒晒太阳吧,不是都说鬼魂最怕正阳之气么。”
“此言有理,”向子安眉头扬起,他是最怕这些邪祟鬼怪的,当即便屁股着火似的奔出了敛房走入庭中,立在颇有些灼热的日光下,双臂大张,仿佛要将自己晒到融化为止。
越霁只想着劝他出去吹吹风,哪晓得向大人如此实诚,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越霖,话中难免带了几分责怪:“我都说了出去再讲,你干嘛老吓唬他?”
她这一掌没怎么收着力气,越霖倒无甚感觉,不过仍将身形配合地轻轻一晃,装作被推动的样子,哄得越霁出了些气。
沉沉目光放在多年好友的身上,越霖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压抑不住涌出来,一时间尖叫、嘶吼以及哀嚎不绝于耳,双目只一刹那,便斥满了血色。
越霖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指节,瞬息强压下所有思绪,双眸恢复了一片清寒,淡声道:“总是这般胆小,免不得日后为人利用。倒不如多锤炼几番,好歹少些弱。”
目光扫过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越霁眼底闪过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变回了往常冷冽姿态的越霖,此刻反倒催促起她来。
“走罢,”他神色寻常地开了门,大步走到将晒得自己双颊泛红的向大人面前,将其半拖半拽叫回了议事厅,
李四年震惊地凑到越霁身边,轻咳一声:“越少尹,越将军在家中原来如此亲善的么?”
李四年这一问将越霁从纷乱思绪中剥离出来,她想了想越霖离开时的姿态,莫名其妙道:“亲善么?”
“这还不够亲善?!你都一巴掌拍他后背了,越将军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也许因为我身体差,他不敢发火吧。”越霁抓了抓额前碎发,她欺负越霖惯了,时常忘记在外人面前的越霖,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她坦然地摊手,连自己亦未察觉到眼尾漾起细微弧度:“凡事皆有利有弊嘛,我吃了十八年的汤药,老天爷怎么也得给点好处才行啊。”
李四年当下便被唬住了:“原来如此。”
他原来只觉得越霁这跑两步歇两刻钟的体质颇为愁人,又见她年岁尚小,少不得将越霁当做邻家的病弱侄女,言语行为上甚是关怀同情。
如今见人见人畏的越霖对她如此好脾性,李四年一时还觉得越霁说得有些道理,大概久病不愈亦不能全然算件坏事?他迷迷糊糊跟着越霁回了议事厅。
向大人晒得口干舌燥,坐下便往肚子里灌茶水。越霁看得口渴,亦低头想给自己斟茶,发现手边杯盏中早有人给她倒满了茶水,此时还冒着几缕热气。
她下意识往越霖看去,越霖神色淡漠,只在越霁目光落到他身上时,指尖微点了两下桌面,她忽然怔忪一瞬,待回过神来,便迅速地将目光放在了向子安身上。
向子安总算喘匀了气,他正色道:“既然卫章和莫志都到过永宁坊喜鹊巷的宅院,那院中不见踪影的女子一定有问题,我想先派几名捕快去永宁坊查探一番。”
闻言,越霁轻轻放下茶杯:“对了,还有一事没来得及告诉向大人。今日我们在卫国公府上,不小心打坏了卫章床榻,发现他藏了许多施虐用的道具,而在莫府时,莫志的遗孀承认莫志动辄殴打妻子。”
“因此,我猜想,凶手选择杀害他们二人的动机,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妻妾长年累月实施暴行?”
向子安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有这个可能,你们查到有嫌疑之人了?”
越霖微蹙着眉:“问过莫志遗孀,不过她本人咬定从未将此事讲给旁人听过,连家中仆人也一概不知,只有莫志母亲和她自己知晓。茱萸在审问莫府家仆,若有家仆无意中透出消息,稍后便可得知。”
“至于卫章的妾室,赵捕快已经动身去永宁坊接人了,不多时就能审问,”越霁接着道,“不过下官有个怀疑,卫章本人处处眠花宿柳,可卫国公府承认的有名分之人,仅一个住在永宁坊的许莲儿,仿佛不太合他的脾性。更何况,世家男子,多在束发时便有了通房,而卫章的小厮更是说过,他十二三岁已通人事,卫国公府应是给他准备了通房的……”
越霖眼里生出一抹冷色来:“卫国公夫妇十分溺爱这个独子,而卫章本人也是个从不克制的性子,若说他没对家中日夜相对的侍女动过心思,反倒说不过去。”
眼里闪过卫国公府那个陪伴在老夫人身边的年轻侍女,越霁跟着同意道:“且卫老夫人为儿子挑选妻子和外室时,都着重两名女子的性情是否温顺。她既然要好拿捏的女子进国公府,府中签了死契的丫鬟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向子安身为皇室,少不得经历过越霁口中所言。可在她这个弱质女子面前,此事多少有点难以启齿,他面上极快地发了烫:“有道理,那本官再去一趟卫国公府。”
他这就要动身起来,不料越霁忽而缓缓出声:“你不必去。稍后赵捕头要带卫章的另一房外室许莲儿回来,须审问她是否走漏了卫章虐待外室的风声,且莫志的遗孀齐桑还等着立案脱离莫府,这些事情有得你忙。”
向子安本对自己的当机应变颇感满意,卫章房中事太过私密,越霁虽比他认识的其他女孩子要肆意些,可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若要去卫国公府质询盘问,不晓得要羞成什么样子呢。
见好友大喇喇地往后一仰上椅背,面色平静地端起手边茶盏,向子安眉头一扬:“你又去一趟?我记得卫国公没少在背后说你坏话吧,你何必对他家的事如此尽心尽力?”
越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方牵了牵唇:“我也不去。既然此案凶手的动机是报复虐待妻妾之人,莫志之死便由不得我操心。金麟卫事务众多,我将莫志事交代于你,就得赶回去了。”
向大人头一回对他的安排不满起来,皱着眉道:“难不成叫越少尹这般风一刮就倒的姑娘家去?”
“我又不是纸片子做的,怕什么刮风,”越霁好笑地打断了向大人的护犊之情,满不在乎地摊手,“无论去留,下官都逃不脱审问卫世子的房中事。再说了,下官既然做了这个官,少不得接触这些,又何必躲着拖着。还免了早朝时,御史台骂你徇私偏帮属下的麻烦,岂不是更好?”
少女面容虽不可避免地流露病色,可清亮璀璨的双眸较于往常,更显得干净清明,仿佛向子安始终纠结之症,在她眼里从来不算什么难题。
他张了张嘴,恍惚明白了为何谢麒会选择她作为大楚第一位女官,只有如此心性,才能挣脱世人强加在女子身上的束缚,他反应极快地笑了起来:“是我着相了。”
越霖眼里生出几分赞许,颌首道:“待茱萸回来,让他陪你去。”
盯着越霁百无聊赖地应了声,他才起身离去,不多时,茱萸和赵寒山前后脚赶回京兆府。
许莲儿亦是个温柔娇软的模样,和陈灵秋如出一辙。她被卫章冷落了一年有余,若说最初接触卫章时,还有点争宠好胜之心,如今也早已淡了,一双美眸如枯井死潭似的。向子安问一句,她便不咸不淡地回一句,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越霁听了片刻,发觉许莲儿不止深居不出,且连与人交流亦极少,想来卫章的消息并非从她那处走漏出来。
她没耽搁地带着茱萸走出堂间,见到青梅正倚在走廊柱上,和赵寒山说着话,他们两人年岁相当,性子亦合得来,常凑到一起叽叽喳喳。
不过今日青梅的神色似乎有些敷衍,说话间还频频往越霁这边看来,她叹了声气,背着手唤道:“青梅,该走了。”
青梅闻言,忙不迭冲赵寒山摆摆手,快步跑回越霁身边,茱萸自去准备车马。越霁眼瞧着赵寒山张望两眼,复才转身离去,秀眉一挑:“你和赵捕头吵架了?怎么话也不愿意同人家讲?”
青梅睁大眼睛辩解道:“我没有。”
话里还有点委屈,越霁想起她在莫府时的动静,若有所觉地问道:“他看见你在莫府时哭了?”
“嗯,”提及这件事,青梅眸子顿时黯了黯,她为难地道,“赵捕头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他是一片好心,不过小姐你也知道,奴婢压根不想提起这些事情,所以只想敷衍过去。”
“那就不提,”青梅一向是个开朗活泼的性子,唯独这一个心结,提起便眉眼暗淡。越霁自然偏心她多些,当即下了定论,“赵捕头若再问你,你只管叫他来烦我。”
青梅眉开眼笑地应了下来,出了京兆府,马车一路疾驰,又到了卫国公府门前,国公夫人提点过下人,京兆府的马车不必再拦,越霁此番方得以顺利入了府。
她一日之间又去而复返,卫国公夫人听闻消息,连仪容也顾不得整理,急切地往会客室赶来,侍女扶着她,只能在路上草草拍下几道老夫人丧服上的衣褶。
甫一坐下,老夫人便将身子往越霁的方向努力探着:“越少尹这么快就回来,是抓到凶手了么?”
她动作幅度极大,说话间还落了几丝碎发下来,言语中颇为恳切谦卑。卫国公老两口向来心高气傲,今日难得对她和颜悦色,到底还是为了儿子,越霁叹了一声:“还没抓到。”
“这样啊,”老夫人一愣,将身子缓缓地挪了回去,背脊压在椅背上,她合上双眼,恢复了倨傲姿态,“那越少尹来做什么?”
她痛失爱子,本就极不愿接待宾客,听说没有好消息,老夫人立即起了赶人之意。
可惜越霁仿佛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气定神闲道:“不过我们怀疑,凶手选择对世子下手,是因为他那些不太能见人的小癖好……”
老夫人猛然掀开眼皮,定定看着越霁,一双眸中净是震怒之色,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儿没有见不得人的癖好!”
卫章床榻中藏起来的物件,早就被金麟卫尽数搜刮。老夫人先前不知,此时怎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她脑子一片嗡嗡作响,打定主意要将儿子的名声捍卫住。
越霁并不急着辩驳,扬了扬眉,语气似是恍然地道:“原来卫世子床榻里的小玩意儿是见得人的?”
“休得胡说!”卫国公夫人眼中有火烧,她重重拍了一下几案,案面上香炉中的白线香烟似乎吓坏了,骤然断裂开来,半响后才又缓缓升起。
“惜香,送客!”老夫人不欲再说,她恶狠狠地盯着越霁,催促身边的貌美侍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