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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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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金融区,LED光带在73层高度割裂黄昏,暮色沿外江大厦玻璃幕墙蜿蜒而下。
酒廊前台,墙上的石英钟分针指向18:47。
“我们还说办个欢送会呢。”前台小刘第三次偷瞄对面离职的上司,“哎,就是大家和你最后再聚一聚。”
钢笔抵在退房登记表的职务栏,江琼没抬头,用平时推脱聚会的语气:“下次吧。”
“下次?”小刘诧异,“小江姐,你之后还会回WineWind?”
江琼握着钢笔尖悬停半秒,反应过来是自己走神顺嘴。她停笔,将登记表递过去,“没有,我之后会一直在沧都。”
“定居?”
“嗯。”
因为动手打了检举自己的员工,所以逃去另一个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对面那张颊脂莹润的脸蛋看起来消瘦许多,小刘并不打算戳别人的痛点,但终究有些感慨:“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肯定还是舍不得吧?唉,大家也都会想你的。哪天你要是回海东玩,一定要联系我们。”
江琼抿嘴,礼貌点头。
小刘转头继续处理退房信息,“小江姐,你账户剩的积分是要全部抵扣楼上房租还是......”
“全部抵扣。”江琼说完,手机震出工作消息,这边还在埋头操作,她简单说了声就先去大堂通道拨电话。
海东换季总下雨。最近刚进九月,就断断续续下了一场雨。连着一星期终于雨停,空气依旧带着潮湿的味道,沉闷闷的,让人心不在焉,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也蒙上了层雨后乌云的灰蒙,听得模糊。
三言两语大概听了个明白。
主要是酒水供应方不清楚她离职的事。
和新任主管老金对接完细节,江琼挂断电话,靠在长廊拱门发呆。
“肯定还是舍不得吧?”
她想起小刘问的这句话。
留恋一座城市,无非两个理由,一是钟情这座城,二是这座城有挂念的人。
要是说她有多么舍不得海东,那倒不是。江琼讨厌这里雾蒙蒙的天,讨厌那股潮乎乎的空气,更讨厌这里阴晴不定、毫无征兆的雨,而临行前的这场雨,依旧突如其来,还少有的持久,像是特意为她送行。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真正有了离别的感觉。
从十七到二十四,好像也是一眨眼的事。江琼望向墙面上的石英钟。
下一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或许之后,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正想得入神,一少年拎着东西从身前经过,背包拉链开了一小段,露出半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严实的尖扁物件。
一个肩膀的距离,江琼下意识指过去示意,“客人,你的包......”
少年猛地抽身,“你做什么!”
江琼被这突然的反应惊了一下,赶忙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你背包拉链开了。”
少年半信半疑捂住包,往后躲了几步。扭头看,发现确实开了条缝,他慌张背过身,放下手中提着的礼盒,把露出的一角迅速塞进背包里,反复确认拉链闭合后,重新提起蛋糕。
视线跟随他手上的礼盒,黑色包装低调奢华,是甜品品牌Sweet Rain新推出的含酒精系列蛋糕,压凸工艺作的贺词印在礼盒上方,开头To——陆誉。
江琼一愣,盯着名字看。再回神时,少年已经转身要走,她开口叫住:“稍等。”
少年停顿,偏头看来。
江琼指他手上的礼盒,“蛋糕含酒精。”
少年模样明显未成年,他低头瞅一眼蛋糕,又看过来一眼,应该是觉得她这个陌生人多管闲事,语气不甚痛快道:“哦,我不吃。”
江琼知道对方多半是误会了,具体解释道:“蛋糕里含有酒精,陆先生......恐怕不会喜欢。”
提及那人,少年换上警戒的眼神。江琼明白他想问什么,指向礼盒上印的男人名字,“抱歉,不小心看到了。”
少年低头,瞄了眼礼盒。
江琼语气温和,“您提前告知他一声会比较好。”
说完,少年忽然抬眼,黑眸幽暗,盯了她好几秒,最后古怪地笑出声,“他会不知道?”
一个正常成年男子要是视力没出问题,细心点总能看到礼盒上标注有酒精含量,是她失了分寸。
江琼颔首,“抱歉,我越界了。”
“还有,姐姐,这蛋糕他要是不喜欢——”少年指尖攥紧礼盒缎带,“那就......”
尾音消失在唇齿间。
——那就什么?
直到江琼重新站回前台,还被少年最后无声翕动的唇语搅得茫然。
过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只是青少年的随口逗弄。
银行卡在指尖转了个锋利的弧度,江琼唤醒思绪,转头处理退房事宜,“小刘,我刷卡。”
“啊?”小刘声音黏糊糊的。
“租房费用。”
她抽了下鼻子,“啊对对。”
滴——POS机卡槽缓缓吐出收据,江琼伸手去接,指尖却在冰凉的台面上空悬三秒。
抬眸望去,小刘的视线正黏在休息区方向,眼眶泛红,像是刚刚哭过。
江琼伸手自己撕下,也朝那边看,“怎么了?”
小刘回神:“啊,没、没有,我没在想什么。”
沙发上坐着一短卷发女人,还有刚刚偶遇的男孩。
江琼视线停留几秒,扭回头就看见小刘逞强的笑。她沉声,问另一名前台:“Amy,有发生什么事吗?”
江琼天生一张带钝感的肉脸,却有高挑的眉峰,一对细长眼,中和了娇憨,此时微微眯起,颇有犀利感。
“刚刚——”Amy语调拖得绵长,看小刘在冲她摇头,“就正常啊,遇到了不讲理的客人呗。”
“不过是被骂了几句。”小刘挤出笑,收起pos机,“小江姐,都办好了吧?我应该没落下什么手续吧?”
干服务这行,总少不了委屈的时候。江琼没再多问,点头:“嗯。”
小刘:“那就好。”
所有手续已经办完,江琼夹住卡片放回皮夹。她接了几句同事们的恭维客套话,朝电梯方向走,经过休息区,刚好那短发女人转过半张脸来。
江琼扫了一眼,即刻认出来。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
答案早已在心底翻涌,江琼偏反手掐住自己的思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也许是察觉到灼热的目光,女人突然偏头望来。
江琼别开脸。
脖颈绷得笔直,她在原地顿了会儿,才脚步虚浮地迈步离开。
Amy倚着大理石台面把玩胸牌,看江琼走远,“你以为我干嘛帮你瞒住刚刚的事?”
她冲休息区方向挑起描画精致的眉毛,“还不是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让你赶快带那两位上去!”
“可我没有收到会员的吩咐。”小刘低着头,一圈圈搅拌手中冷掉的咖啡,“而且……他们要真的是会员亲友,也要遵守规定的。”
“你真是在江琼手底下干久了,死脑筋。”Amy从上到下把小刘扫视一遍,拖腔拖调说:“好吧,我也不多劝你,反正会员亲友指名道姓的是你,接待他俩的也是你,最后的责任会落到谁头上,你自己清楚——”
搅拌匙一抖,小刘双手攥紧杯身,深深望向休息区。
77层,石英钟跳向九点整,黄昏淡去,霓虹灯之上,天晕染成五彩斑斓的黑。
“二舅,我真没故意找江琼麻烦!”电话那头的年轻声音极力自证,“是她有病莫名其妙对我动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有意思?”老金捂着手机听筒,压低音量,“是你被婉拒后面上过不去,招惹她动手的吧?”
他恨铁不成钢道:“呵!事后被打伤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让她给你道歉又赔礼的。现在好了,知道她上头有人,知道求人了?提起裤子才擦屎,净给我丢脸惹事!”
“谁知道江琼脸皮那么薄!指出她一点问题就跟疯了似的......怎么办啊舅舅。”
毕竟是自家外甥,老金骂了几句,语气也就缓和下来,“行了行了,别哀来怨去的了,我刚探过口风,江琼那丫头把手底下员工打伤后臊得很,只觉得抱歉,这不主动离职了?更何况以后WineWind管事的是我,你怕什么?”
“呼,对对。”对面舒了口气,“错在她又不是我,我慌什么。”
心中大石落下,他转而打听起来:“欸,二舅......你知不知道江琼和她背后那位是怎么搭上线的?江琼才二十出头当主管也有三年了,简直夸张,刚毕业就——”
“你还有胆八卦?”老金气不打一处来,不等他开骂,对面连说:“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一句二舅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老金这才看到前台部Amy的消息。
说是在没有预约记录的情况下,前台小刘轻信两名自称会员亲友的客人,私带她们进了会员包厢,结果遭到会员方的来电质问。
老金责骂几句,匆匆往事发包厢赶去,路上,一道女人身影盘靓条顺,正在长廊上等着,不巧,正是刚刚和外甥谈论的话题主人公。
“小江?你怎么在这?”他挂起笑。
“我有看到前台部群里的消息。”江琼示意一起过去,“那对客人来的时候我在场,说到底有我的责任,需要过去致歉。”
还有争着揽责的?老金实在搞不懂年轻人的脑回路,不过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对他没坏处。
“行,刚好我也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有你带着稳妥些。”老金说完,掏出手机查找会员信息。但因江琼调职得突然,业务还不太熟练,酒廊系统的密码输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登进去,又忘了是哪个包厢。
他刚打算切屏去确定包厢号,身旁人似乎注意到,就先一步开了口:“7708。”
页面跳出会员信息,老金点头,视线停留在档案上的名字,“陆、誉。这名字好熟。”
江琼脚步放慢,“这位会员注重隐私,不能向外提供他的任何信息,包括名字,金叔之后你要注意。”
“好。”老金应下,跟着快步拐过长廊后,身旁人在转角处忽然停住。
“小江,怎么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他问。
只见江琼皱着眉,似是思忖很久才问出口:“金叔,你打算怎么向会员方致歉?”
“......”老金奇怪:“我们不是有固定方案?”
江琼闭目凝神,心力交瘁吐了口气,转身走向中央的高级包厢,“7708会员有些特殊。”
该怎么补偿他?
直到已经站在7708包厢门外,江琼都没想出最优方案。
酒廊有固定的补偿方案,一是提供酒水免单并赠送典藏酒款组合,二是赠送一份酒礼和限量水晶醒酒器。
但特殊情况是,那位,不喜欢酒,很不喜欢。
不喜欢酒为什么还隔三岔五往这里跑?
起初,江琼以为是酒廊服务周到、私密性好。可后来酒廊也有服务员嘴不严传出他消息,不少私生过来蹲人,风声过去,不过一两个月,很快又见他包裹严实出现在酒廊。
七年前,陆誉在红极一时公开与经纪人尚玲的恋情,而后又爆出逼人跳楼的惊天丑闻,遭粉圈抵制、被资本抛弃,最终在微博扔下一纸退圈声明。有网友爆料,他是傍上了海东女富豪,稳定关系后才宣布退圈。
而传闻中的这位金主霍女士,江琼之后在WineWind见过几次。黑颈鹤一样的华贵女人,只比陆誉大十岁,保养得很好,精致窈窕。一进包厢,她便一口一个“小甜甜”,软语哄人,反复承诺自己会收敛作风,不再与其他男人纠缠,只求陆誉收敛小性子和她好好过日子。
也是如此,江琼才猜想陆誉来这……或许是想逃离那个裹挟他的处境,短暂做回自己。
包厢走廊,江琼鞠躬。
“谭秘书,非常抱歉因我们的失职,冒犯到陆先生的隐私安全。我即刻带误入包厢的两位客人离开,五分钟后相关人员会过来清洁取证。”
“为表诚意,我们酒廊将会为陆先生终身——”
“免费提供专属按摩师服务。”
话落,空荡荡的长廊只剩沉默。
“.....”
老金在一旁傻了眼。
这丫头在开什么玩笑,住上黑钻包厢的人还差那点雇佣按摩师的费用?更何况他们包厢本就有免费按摩的服务。
他转头想拦住江琼,打算就让她按酒廊固定方案办,却见江琼一脸正经:“这名按摩师不仅在酒廊为陆先生服务,只要陆先生在海东有需求,她还随叫随到。”
“.....”
谭若森皱眉盯她。
空气在沉默中凝滞了几秒,江琼的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回往事。她最初知晓陆誉与霍女士的关系,源头正是谭若森。
起初霍女士担心陆誉隐私泄露,包厢以她名义登记。而谭秘是霍女士手下的人,分明清楚来往包厢的一直是陆誉,却过分恪守规矩,次次都向霍女士请示权限才放人进来。
后来也是霍女士那边嫌麻烦,才吩咐改了会员信息。
而就是这样一个端正刻板的人,江琼曾见他面不改色,张口就称霍女士“霍金主”。
此时谭秘这副便秘似的表情,应该是不太满意的。
看来她没抓住重点。江琼斟酌措辞,含蓄道:“如果能争取到预算,我们还可以为陆先生全面升级包厢设施,确保他的私人空间更加舒适私密,可操性更大。”
等等。
不。
她是有那个意思。
但真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江琼忍住闭眼扶额的动作,绝望地低下头,不愿面对。
谭若森全然不知对面此时的内心戏。
他推了推眼镜,尽量松开拧成疙瘩的眉头,说:“你等会儿当面跟他说吧。”又低头看左手腕表,“还有,里边现在还在谈话,目前不需要带她们离开,也不必让人来清理了。”
“好的。”江琼快速应下。
老金自然瞧见谭若森表情。等到插话的空隙,他在旁边得当地补充道:“陆先生要是不满意,我们很乐意提供别的方案,可以赠送一套我们WineWind的典藏酒款蚌孕珠——”
“不必了。”谭若森皱眉打断,似是对他这位同行的陌生面孔感到困惑,“就按江主管说的办。”
“好的,好的。”老金应下,抓着西装下摆往下抻了抻正身,刚要做自我介绍,西装内层就震了起来。“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楼下小刘和Amy打起来了。
老金深吸一口气,挂断电话。转身,他眼神示意江琼出了事。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些急事。”挤出笑找个体面理由向谭若森说明,他先行快步离开。
等外人走开,谭若森扭头看旁边女人,还是没忍住皱起眉。
他怀疑江琼哪里出了问题,“你刚刚说的那些,认真的?”
终身,免费,还随叫随到?真打算一辈子无偿给他劳动?
却见对方低着头,神情游离,嘴边低囔着一个字:“蚌......”
“棒?”谭若森重复。
像是得出什么答案,江琼抬头,莫名来了句:“太棒了。”
那就......
太棒了。
少年的唇形。
两小时前的画面碎片接连闪现——包中露出的那角被层层包裹的尖扁物件,少年阴郁防备的眼神,还有那古怪的笑......
嘣嚓!
包厢突然传出玻璃碎地声。
回忆骤断,江琼瞳孔收缩,唰地扭头看去。
隔着厚实的实木门,包厢内,氛围灯昏暗。
挑高落地窗,男人身后,建筑博览群线条分明。灯光流动,明珠颜色由青变幻成幽深的雾蓝,模糊的靛青色在他周身轮廓晕开,叠影映在窗上,不太真实。
倏地,嘭——
一声巨响。硬物刺破空气,撞上窗,高大黑影撕裂出冰裂纹。
怎么没砸中。少年喘粗气,动作野蛮迅速,再次抓起酒柜上的花瓶往对面头上甩。
“去死吧!”
花瓶力度不够,准点堪堪到他手臂高度,男人侧身躲开,忽有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他怀中撞入一人。
一息,银光闪过,听见她的闷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