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自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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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时而炎风阵阵、时而暴雨倾盆的夏日，初秋的凌晨，空旷街道上一阵阵刮过的凉风让人禁不住的寒颤，继而头脑异常清醒。泛橘黄色晕的路灯，一根、一根，连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线。宋逸承眯着眼，顺着那些光点，不疾不徐的往前走。他的脸还有些泛红，似乎酒意未退，但他的脑子格外的清醒……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醒过了。一位四十多岁妇女的面孔在他脑子里打转。对方诧异地看着他，表情十分气愤。她转身离去，出门前回头看他那一眼，目光里满是鄙夷。
这个社会无疑是愈发的病态了。昨日，一家建筑公司设宴款待审计人员，找来男女公关数名，在夜总会的包房内唱歌。那几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总工程师一踏进会所，立刻妖魔化，左拥右抱，满目淫|欲。而他，则被吩咐去“招呼好”其中一位女审计师。对方称，不论他采取什么手段，只要能摆平那位女审计师，就给他不菲的酬劳。他使出浑身解数，微笑、恭维、贴近、聊天、陪喝酒、陪唱歌……对方似乎很爱唱歌，喝起酒来，也相当豪爽。女人酒量非常好，喝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微露醉态。他趁机再贴近，附到那人耳边说：“今晚，我陪你睡。”
暧昧的笑容，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很少会有女人能够拒绝。更何况，这些事业有成，精明干练，在外风光的中年女人，大多婚姻失败。有太多这样的女人，从他这里寻求安慰、平衡，甚至发泄对男性的不满与怨恨，以践踏他们的仅有的那点儿尊严为最大乐趣。
原本有十足的把握，没想到那女人在听见他那句话的时候，忽然愣住了。似乎顿时惊醒过来，她微笑着，诧异地看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看见对方紧蹙的眉头，以及不可置信的眼神，分明已经察觉了什么，却依然笑道：
“今晚，我陪你睡。”
女人的神色，在听清这句话的瞬间骤变。她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气愤地瞪着他。
“说什么呢？我儿子都有你大了，请你让开！”
她嫌恶地瞟了他一眼，在她眼里，什么年轻、帅气、身材，那都不值一文，只有鄙夷。她连忙起身走到另一边，与其他几人匆匆说了几句，房建公司老总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他转头望了宋逸臣一眼，这让宋逸臣立刻明白自己在这耗一晚上一分钱也别想拿到。即便包房内喧哗吵闹，宋逸臣依然隐约听见了一些女人对房间公司老板的话。大意是：“唱歌就好好唱歌，你们公司搞什么名堂？如果不想被我扣成负分，下次别搞这些破招。”
她说罢，拎起包，转身离开。房建公司老总追上去，拉着她劝了好一会儿，点头哈腰。女人的脸色依旧不好看，连看那老总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鄙夷。那眼神仿佛在嘲笑这个世界的丑恶、人心的肮脏。
女审计师走之后，宋逸臣自然也离开了。他可不想再看那位房建公司老板的黑脸，天知道他们的自作聪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
这或许是大快人心的？
从夜总会出来之后，他不由得发笑。
在这个是非颠倒的妖孽横生的年代里……尤其是在夜总会这样的地方。你真是很难再看到什么所谓的“正派”了。即便有那么些人，起初佯装正直，总是很快沉醉其中，乐不思蜀。那好像是被他们隐藏在表皮下的另一面，在合适的情况之下十倍、百倍疯狂爆发出来。看得多了，就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也只有在这些黑鸦面前，他才能够感觉到轻松、舒适，一切都还不算糟，他还没有烂到骨子里去。
可那些正直的、处淤泥而不染的，却始终存在于这个荒唐的世界，即便并不多见。可它仍在。他或许该为房建公司老总吃瘪后的黑脸拍手称快，但他很快发现他没有这种立场。
女审计师的蔑视目光，让宋逸臣不住的想笑。原来自己的身体里，还隐隐约约残留了自尊这种东西。鄙夷，这些年来，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对此，他总是一笑而过，偏偏，对于真正正派、清高者的鄙夷，他感到心中刺痛。因为这让他意识到，他离自己原本想走的那条路，是越来越远，甚至，是对立的。
回到住处后，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他洗了个澡，回到卧室躺下。不经意间瞥见见床头柜上那个绿色毛绒的小恐龙挂件，便伸手拿起来，盯着看了一会儿。
想起这小玩意的主人，宋逸臣笑了笑。大概是当时他俩拉拉扯扯争执不休的时候不小心给扯掉的。只是一个月过去了，它的主人应该早将它忘得一干二尽。
她当时好像说，你当一天鸭我来看一天笑话找平衡。这让他一度很恐惧她会天天来府上叨扰，发挥她从前那种死缠不休的精神。好在，她只是说说而已。确实，当学生的好处，就是闲。一旦上了班，要讨生活，一切也就不同了。
他想着，又笑笑。将恐龙挂件随手扔床头柜上，关掉床头灯，合眼睡了过去。
宋逸臣见到关琳，是在一个多星期之后。
那天上午大约9点来钟，宋逸臣提着一个保温壶从家里出门，坐大巴到市二医。大概是因为头一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坐在车上，他昏昏沉沉打瞌睡，险些坐过站。下车后，似乎还不怎么清醒，摇摇晃晃地演着人行道向医院走。
二医附近有个街心花园，就在车站旁边一点儿。从街心花园横穿过去，就是二医的侧门。如果不去门诊，而是去住院部，那么直接穿过花园能少走许多路。因为花园整体呈三角状，又被本地人称为“三角花园”。恰逢周末，附近的中老年人，甚至医院里的病人，凑到花园里溜达。花园里，有人用类似八十年代录音机的东西播放着奇怪的音乐，音量大得吓人。四五十个人站在花园中央的小广场上，随着乐声展臂、踢腿，他们双目紧闭，深深呼吸。看样子像是在练什么功。大约也就是类似于早操之类锻炼身体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客”，有的打羽毛球，有的抱着花园里的老树疙瘩，一个劲的在上面蹭背、蹭胸……
宋逸臣沿着三角花园里用鹅卵石铺砌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看着着小小的花园里站着坐着满是人，不由得笑了笑。而就在他埋头笑，再抬眸往前乱瞟的瞬间。关琳的身影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扎着马尾，素面朝天，与一群老头、老太太肩并肩紧挨着坐在花坛边上，嘴皮快速地张合，看样子，是与旁边几个老太太说着什么，十分起劲的模样。
“夏尼雷的总公司在美国。但是产品的创始人是华裔，姓周，他是美国名校出来的医学博士，都叫他周博士。周博士小时候身体不好，他的爷爷是清朝宫廷里的御医，就是专门给皇帝看病的。为了给周博士调养身体，他爷爷就开了很多的方子，方方面面……所以说，夏尼雷的所有产品，都是纯天然……对对对！属于中成产品，天然的。现在住的、用的、吃的、穿的到处都是化学的东西，那些对身体不好的……夏尼雷它把中医的调养保健配方，结合西方的先进生产科技……比如它这个保健茶……真的是好东西……平时我们屙出的尿，是黄色的，而且很臊臭，但喝了这个茶之后过一段时间，你会发现尿液变清透了，是透明的，而且不臭。它就是把你全身的垃圾、毒素，慢慢排出体外，促进新陈代谢……”
关琳说得是眉飞色舞，旁边一群老太太也听得很是用心。不时插上两句，问问这对什么心脑血管、糖尿病、高血压等等有没有益处。关琳听后，也不光顾着说，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本画册，一会儿拿出一个盒子，一会儿又拿出一个小瓶子……
“这个叫做‘维多福’，开胃、帮助消化……你看，它的成分，有苹果、柑橘……这是浓缩的，对，浓缩……这么一小包吃下去，相当于你吃六个苹果、三个柑橘……它口感也很好……不是药，中医常说，药补不如食补，但平时你吃也吃不下去那么多，尤其年纪大一点，人胃口逐渐小了，家里水果蔬菜堆着，也吃不了多少……这个是浓缩的，属于纯天然的浓缩保健食品，对身体非常好……”
宋逸臣目瞪口呆，半晌，才走过去叫她。不过，当关琳满脸堆笑的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抬头看他一眼的时候，他至少已经叫了她十多声了。
“呀？怎么是你啊？”
她愣了愣，但很快的说了一句：“别忙着走，等我几分钟，有事儿跟你说。”
说罢，她继续跟左右的老太太们家长里短的扯起来，然后有推销她那什么什么天然浓缩的保健产品。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卖出了几盒茶，又留下了好几个电话。这才告别老太太们，扯着站宋逸臣往前走。
“怎么跑这来了？一大早的，不在家睡觉……”
“有点事。”宋逸臣一边说，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保温壶往身后挪了挪，不过关琳看上去也没注意到，“你怎么做起推销了？班呢？”
“上着呢，今天下午班……”关琳说着，埋头从包里掏出一条包装得像巧克力棒似的东西，递给宋逸臣。他有些疑惑接过来，眯眼一看，包装袋上印的全是英文。
“夏雷德？维力棒？”
他摩挲着那包装袋上的字母，笑了笑：“你倒是敬业，见面就推销……”
关琳闻言眼珠一转，白了他一眼。
“谁推销了？给你吃呢，相当于压缩糕饼，成分是酸枣、松仁、核桃、红糖什么的……到底保健不保健我是不知道，但挺好吃的，味道也纯正，不像加添加剂、香料的东西。”
宋逸臣看着手里那一条威化大小的玩意儿，倒是挺沉手的。他思索片刻，皱眉撕开包装袋，看见里面是咖啡色，看上去像压得太紧的米花糖，但有些粘粘的……正要埋头咬上一口。却见关琳的手迅速伸了过来，一下子掰掉一半，然后自己拿着吃了起来。
“你……”
见宋逸臣一脸“你怎么这么没教养”的神情，关琳看他一眼，
“你什么你？这东西，三十块钱一条呢，给你吃还愁眉苦脸，怕我下毒？就你这样还男公关，我要是客人，单看你那脸嘴就觉得自己要被你熏倒霉了……”
宋逸臣一听关琳这话，脸一下子黑了，埋头默默无语。关琳瞥了他一眼，笑了笑，边吃边走边看他。
“拉什么马脸？一句实话，你就不高兴了？啧，这就是高材生的心理承受能力……真怕人说，那就别做，既然做了，那就别怕人讲……一没偷二没抢的，那胸口挺不起、头抬不上？”
宋逸臣冰着脸没啃声，半晌，才不温不火的吐出一句。
“随你怎么说……”
“你以为摆出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就算完事了？呵，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满肚子腹诽？有种的就当面冲我喷呐……”
关琳笑着，扭头冲他挑了挑眉毛，正想继续说什么。俩人已经穿过街心花园，到了市二医侧门旁。宋逸臣指了指二医侧门。
“如果你说的‘有事跟我说’就是扯着我挖苦，那我不跟你啰嗦，进去看人……”
他说罢，无奈地瞟了她一眼，转身朝门内走。关琳见状，忽然看见他手里提了个金属的保温壶，急忙追了几步，拉住他道：
“是谁病了？你家里人？”
宋逸臣转头看她一眼，脸色冷冰冰，那眼珠子里似乎就刻着“关你屁事”四个打字。关琳见状，也思索着自己闲事管得太宽。连忙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你有事你先忙。”
她说着嘿嘿笑，指着马路对面一排商品房道：
“我朋友在那边开了个店，白天卖瓦罐汤，晚上卖烧烤，也有炒饭，店名叫“划得来餐饮”……有空去坐坐，照顾一下生意。”
前几分钟还挖苦人呢，后几分钟就让人去照顾生意。亏她也好意思说出口。宋逸臣只觉得此人真有厚颜无耻的天赋。他眯着眼，看了看马路对面，隐约看见一块大红招牌，上面有“划得来”三个白色大字。这庸俗的名儿，让他暗暗摇头叹气，当真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朋友。
收回目光，正欲转身。无意之间，他瞥见挽着衣袖的关琳暴露着的一双小臂上，竟然有许多的淤青与血痕。看上去像是被人捏、爪的。之前并肩而行，他还并未留意。如今一看，双手都有，并且有好几条已经结痂。
他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叫住她问。
“手怎么了？”
关琳本已跟他招手再见，见他忽然盯着自己的手，也跟着埋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挑眉道：
“哦，猫爪的呗！咱可不像你，啥事都秘而不宣。”
说罢，她挥挥手，马尾一甩，转身过马路。
宋逸臣又看了看她，眯眼思索片刻，轻哼道：
“猫？熊猫吧……”
接着，便也转身走进了医院。
作者有话说第15章 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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