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帝师》朱知岱

14、灵堂罪

　　青阳王入主京城后第三日。
　　初秋，雍州柳城。

　　巨大的暗室之下，灵火点点，柳幻宴独坐蒲团，只静静的看着面前的香慢慢燃烧，而随着香蜡背后的，是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像上的男子身着赤色官服，眉目明朗，眼角甚至微微带着点上平，这是老人常言的桃花之像。
　　柳幻宴静静坐着，手中拿着本是上香用的祭品干果也不拘礼法的慢慢吃了起来。

　　“不是我说你，你就算要死也要提前打个招呼给我啊。你说你失踪了，现在失踪了不就是斗法失败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的意思嘛！你死了，也不提前给我讲让我早点跑路……”
　　这独坐微颓唐的男人慢慢啃着干果说着，事情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之前。

　　那时叛军，亦是青阳王萧权山的队伍破城前夕，满城俱是慌里慌张想要买通守城军跑路的百姓，而自己提前来到谢府想打听一下情况，而只见谢府门扉紧闭，门窗压紧。
　　柳幻宴已自知不妙，而等到进屋才发现已经被誉为谢家下一代家主的谢枯头包白布，静静跪在空旷巨大的空堂之上。
　　那头包白布的冲击过于强大，柳幻宴瞬间脚歪了下去，连忙来到谢枯身边，急忙道：“哪个死了?你那个常年装病的表哥谢三行？不应该啊，他装病不至于自己真的有病啊。”
　　谢枯骤然抬起头，年幼且静默死潭般的眼神静静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相若冠玉眼角浮荡的男人。这人他从未见识过真面，但在太学之时就曾多次读过这人的诗句，看过无数遍这人悬挂在悬境碑后的明堂画像。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随即，他嘴角一勾，只静静道：“家侄不知竟是哥嫂驾临。有失远迎。”
　　柳幻宴倒也不在意这些若有若无的讽刺，只定睛一看发现面前挂的画像是一位穿着一品夫人官服的女子画像时，这才骤然反应过来，这是谢家每逢大月份初一十五的斋祭。
　　“我说侄子啊。”柳幻宴反应过来，人也不虚了，还倒摸竿上爬，丝毫不在意谢枯自称侄，又称自己为哥嫂这乱七八糟的辈分关系，只如同大病初愈的人道：“侄子啊，你哥哥不在。你既然称我一句哥嫂，那我就要说几句了。叛军肯定不日就要进城了。哥嫂肯定是要先跑路了，虽然进城的这个王也勉强可以说做你好表哥的学生，但这学生明显心有反骨，眉宇带戾，胸有罗刹，不是个好相处之人。
　　我看你哥当时有意传家主之位给你，也是心中发虚。事已至此，就不再说什么了。嫂嫂要先行跑路了。”

　　说到此，这位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文学大家柳幻宴临走之时还特意回过头来假意语调声重道：“侄子啊，别说哥嫂没教你，待萧权山进城，第一个杀的是萧权域，第二个杀的就是你我这样和当年他老师有牵扯的人。将来你要是撑不住了，也不必眷恋红尘这些名禄。
　　想那些世家大族功名利禄都还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侄子啊，早脱苦海，回头是岸啊。”
　　说即，立马溜走跑路。

　　想即此，柳幻宴看着面前自己亲手制作的灵堂，以及自己手中已经快要吃完的祭品干果，再看即面前烛光幽幽的灵堂香蜡，再次语重心长道：“三行啊，你说你算计了一辈子有啥活路……目前你那位好学生现在已经入住京城了，我此时再不跑路，恐怕就要和你另一个倒霉的学生萧权域一样的一场了……”
　　说即，柳幻宴正准备再磕完面前的干果皮再离开，身后楼梯忽传来有人急促奔跑木板咯吱咯吱之音。

　　柳幻宴快速转过头去，只见家仆骤然从暗道下来，哭道：“主人，京城的人来我们家来抓您来了，您赶紧跑吧！”
　　像是骤然被说中心中所想，柳幻宴骤然一甩瓜果皮，飞飞扬扬的瓜果皮骤然如仙女撒花全部撒至面前这祭奠的灵像之上，如同一场温柔且寂静的祭雨。

　　·

　　来，萧权山，举以旌旗，敬以浓酒，庆祝现在生命为你打开新的篇章。
　　庆祝这无边暗狱最终你还是历经九死一生命运般的回到这里。
　　站在了你幼时连眼睛所望都达不了的高台，现在，你站在了这里。
　　你像是早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同时你亦知你一路走来你已经被迫放弃了什么东西。
　　你不后悔，所以当你坐上高位，杀死第一批当年欺辱你的宫人时，没有人跳出来和你唱反调。

　　你知道，他们这群掌管世家大多数权柄，习惯性抱团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人此时不过正在等待时机。
　　你的心腹杨文风劝告你尽快完成登基仪式，以及成为皇帝那必然的一系列手续。
　　你做了很多，相反在杨文风着急传国玉玺下落不明时，你当时正玩弄着手中的投壶长箭，只慢慢道，随便做出一个就是了。
　　这个当年从京师不第故来到青州的勇猛年轻人很快反应过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真正的见过传国玉玺，你说这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而有断言是假者，必然心中有鬼，必是当年窃取传国玉玺之徒。

　　这年轻人倒是开悟的很快，很快就风风火火的去安排一系列事情了，而你那时，仍旧静静的坐在这坐过你无数祖辈的巍峨龙座之上，静静的，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
　　你没有失望，你很快就等来了那一幅从雍州柳城柳幻宴老家暗道抄出来的那位前帝师年少时少见身着赤色官服的画卷。
　　你静静的看着，一时忍不住伸手轻微抚摸这画像之人白皙宛若桃花的脸庞。而你手中，抚摸到的，仍旧是宣纸轻柔静默的丝绢。
　　而此时杨文风见此，仍旧是很有眼色的悄悄退了下去。

　　你抚摸着这经年岁月跨过的画卷摹纸，你似乎仍旧一下回忆起了那年你年幼，已经名满一方的柳幻宴嘻嘻闹闹的走近谢府，看见了在偏堂中罚跪的你，随即再穿过抄手斜廊，在谢府廊腰缦回的小道尽头，找到了竹林深处竹枝缠绕自然形成的竹室里的谢三行，对他笑嘻嘻道：“三行，今天老爷子传信来喊我送些象征梅花六爻有保祖宗之类的东西回去，他要每日敬挂高楼焚香祈祷。一时间我手中没有，想起前日为你画的像，顺手就送了几封回去。”
　　说即，柳幻宴一时间像是觉得十分有趣，捧腹笑道：“老爷子素来不喜你，不知道打开那画像会不会气的胡子都掉落下来，哈哈哈哈……”

　　不修声量的笑声瞬间回荡整个谢府，包括回荡至那时正在偏室里罚跪的年幼萧权山。

　　没有人看见，那时不过总角之年的萧权山，紧绷的脸颊，咬紧的双唇，以及在衣袖深处，死死捏紧的幼小拳头。